倾余生(三十七)

上一章的最后一句改了一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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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蔺晨沉默了片刻,忽地仰头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不理会吹着胡子瞪他的晏大夫,放下梅长苏的手就闪到门口,门还未推开,口中已在喊:“飞流,晨哥哥没骗你,说到做到了!”

  门外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声。

  萧景琰这才发现苏宅众人全都守在梅长苏房外的庭院中。看看墙边的更漏,已是寅末卯初。他们就这样鸦雀无声地守了大半夜,大概是怕扰乱房内两位大夫的心思,连灯都没点一盏。

  所幸皇天不负,这对所有人来说都如煎如熬的漫漫长夜,终于是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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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未到午时,列战英携着几分要急呈太子定夺的文书并几套给他换洗的衣服来到苏宅——昨日看苏先生的样子,这次只怕病得着实凶险,殿下多半是要在旁陪着的。

  门子通传进去后,来迎门的是黎纲。见黎纲既还有闲暇和心思打理事务,列小将军担了一整夜的心事终于稍稍放下,一边走一边问道:“苏先生好些了吗?”

  黎纲点点头:“晏大夫和蔺晨少爷都说无大碍了。只是伤了元气,还在昏睡。”

  “那就好,”列战英吁了一口气,“昨天看我们殿下的神情,可吓得我……”

  黎纲一笑,知他不明内情,哪里想象得到昨晚那可怖的情形。其实就连他们都不清楚宗主到底经历了什么,只能从床边那一大滩黑血、床上凌乱的被褥和宗主被汗浸得能拧出水的衣物约略猜出一二。

  但就这管中窥豹的一点点,已足以令他们又后怕又心疼了。

  他们尚且如此,可以想见太子从头到尾亲眼看着自己至爱之人受此折磨是何等心情,换个心智不坚的人恐怕早已崩溃了。

  想到昨晚进屋后见到的萧景琰,黎纲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领着列战英走到梅长苏房门前,进去替他通传。

  房内自然早已不是昨晚那般触目惊心的景象。一如既往的干净整齐,桌上放了飞流新折回来的大捧红梅,沁人心脾的幽香驱散了血腥,梅长苏安然卧在新换的被褥之中,虽然憔悴苍白依旧,但眉宇间那股淡淡的青气已然消失不见。

  而萧景琰还是坐在榻边的圈椅上,似乎从昨夜替榻上的人擦身换衣之后,就再没挪过位置。

  黎纲在他身后咳嗽一声,低声禀道:“太子殿下,列将军来了。”

  萧景琰的视线恋恋不舍地从梅长苏脸上挪到他脸上,思索片刻,又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我出去和战英说几句话。你替我看着他。”

  其实两位大夫早上都诊过脉,说梅长苏如今状况平稳,并不需要片刻不离的守着。可黎纲咽下了劝说,恭敬应道:“是。”

  列战英一看到萧景琰,就知他必是一晚没睡,却也不敢多劝。将文书和衣物呈上,又简单禀告了几件事。萧景琰一边听着一边频频回头看向身后的门,脚尖微微倾斜,一副列战英一说完就要立刻转身进去的模样。

  列战英暗叹自己给他带衣物真是带对了,但身为太子麾下最得力的副将,该说的话他还是不能不说:“殿下,您昨天还说苏先生刚回京必不愿招人口舌,可您昨天那样跑了来,再这么在苏宅住上几天,只怕……”

  萧景琰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可在经历了那种种之后,他真的不觉得旁人的议论旁人的眼光还有什么可畏惧顾虑的。

  “再有人问起,你就实话实说——苏先生抱病赴北境抗敌,归途中病势转沉昏迷不醒,本宫不亲自守着他病愈醒转,心中难安。”

列战英只楞了一瞬间,就低头领命:“是。”他不过是怕殿下太过担心苏先生而思虑不周才提醒一句,但殿下既有决断,那自然就不必他再多嘴了。

  奉行“凡殿下说得都有道理殿下做得都对”的列小将军回东宫去尽他的职守,萧景琰则折回梅长苏房里,强打精神看他拿来的折子。

  直到夜幕再次降临,梅长苏还是没醒过来。

  蔺晨和晏大夫分别来看视过,都说这是解毒对他精神耗损太大,昏睡几日在所难免。

  然而任他们怎么说,萧景琰拎在半空的心却怎么都放不下去——也难怪他,换了谁经历了昨夜那样的大起大落后都会是这幅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德行。他也不好意思蝎蝎螫螫的追问不休,可两位大夫一来就不由自主地拿目光追着他们,想从他们口中听到一句“再过多久能醒”的准话。

  蔺晨被他盯得心烦,可昨晚“共患难”之后也不大忍心再像从前一样冷嘲热讽。只好木着一张脸假装没看见,放下药诊完脉掉头就走,心道难怪那没良心的会被这傻小子吃得死死的——这小眼神,啧。

  守到深夜,萧景琰也实在支持不住了。上榻挨着梅长苏和衣而卧,睡下没多久又猛地惊醒,撑起来去探梅长苏的鼻息。确认他呼吸平稳还活得好好的,方又重新躺倒闭上眼。然后再次惊醒,再起来探他鼻息。如此这般躺下爬起的折腾了半夜,最后干脆起来剔亮了烛火坐着发呆等天亮。

  天亮之后新的一天,似乎与头一天并无区别。蔺晨和晏大夫按时来把脉送药,间或有人进来给太子殿下添茶倒水,送些果点之类。萧景琰压根没注意到每次进来的人都不同——于公于私,大家都觉得宗主榻边这个位子确是非太子莫属,可是他们也很担心,只好轮流用这样的方式进来探看一眼。

  萧景琰发一会儿呆,看两页文书,又捱到了下午。

  梅长苏房中实在暖和,因为怕惊扰宗主休息,整个苏宅这两天都一直静悄悄的。萧景琰在这温暖静谧中只觉神思倦怠,忽然累得连坐都坐不住了。于是俯身趴倒在梅长苏床沿上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心中反复念叨着“怎么还不醒?到底何时才醒?”之类的问题,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睡梦中忽而身处苏宅门外,只见大门洞开,里里外外却没半个人影,从门口望进去觉得花木萧条,一派人去楼空的景象。他扯住旁边一个行人问:“这里的主人呢?”

  那面目模糊的行人木然答道:“他治好了病,自然就回家啦。”

  “回家?”萧景琰大急,“回哪里的家?”

  那人道:“回廊州的家啊。”

  萧景琰急得不行,心道不是说好了留下的吗,怎么忽然一声不吭就走了?扭头看到身旁立着一匹大马,他更不多想,跳上去打马便走。途中景物倏忽而过,梦中似乎跑了很久很久,然后他就到了廊州江左盟总舵的大门前。

  萧景琰并不知道江左盟总舵的大门是什么样子,他对江左盟总舵的认识也只来自与梅长苏闲聊时的只言片语,知道是隐在一座山里,风景极佳……所以此时他立在一座巍峨入云的牌坊般的门前,看着上面红彤彤的五个大字,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突兀,迈步便朝里闯。

  牌坊后忽然跳出两个戏台上演的金甲力士一般的壮汉,腆胸迭肚拦在当前,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萧景琰在梦中没想起自己太子的身份,实话实说:“我叫萧景琰,来找你家宗主。”

  壮汉甲道:“什么萧景琰?没听过这号人。”

  壮汉乙道:“宗主不见闲人,快走快走!”

  萧景琰怒道:“谁是闲人?你进去通禀,他定会见我!”

  那两人齐声喝道:“咄!你这莽汉好不晓事!我家宗主岂是你想见就见的!”说着两人一起上来拉扯他,要将他拖走。萧景琰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向着山门内大喊:“小殊——长苏——梅长苏!!!”

  只是梦中胸口似是压着千斤巨石,他放开喉咙也喊不出声音,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间,恍惚觉得袖子一动一动的,真的有人在拉扯,顿时醒了过来。

  双眼一睁开就正对上了另一双眼睛,微微弯起,仿佛盛着早春冰消雪融时最明亮最温暖的阳光。

  萧景琰猛地坐直了身子,唯恐自己犹在梦中,抬手狠狠揉了揉眼睛再看——梅长苏真的醒了。他两根手指还捏着自己的衣袖,正虚弱的对自己微笑,两片苍白的薄唇轻启,做了个“景琰”的口型。

  萧景琰愣了片刻,忽然扑过去双手捧住他脸颊,左右细看,颤声道:“……你醒了?”

  梅长苏微笑点头。萧景琰不太确信似的又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起身碰地一下推开长窗,对着外头喊道:“醒了!他醒了!”

  喊完砰地一下又将窗子合拢,重新扑回梅长苏榻边,抓起他刚才扯自己袖子的手合在掌心中,看着他的笑脸,喉头哽得发痛,却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欢喜过——

  仿佛从前的种种苦难伤痛踯躅迷惘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而今后的一切艰难险阻也都不再值得畏惧。

  这一生,有此一刻,仿佛就足够了。

  梅长苏看着他渐渐泛红的眼眶,心中也不禁百感交集。归途中不支昏迷的那一刻,他是真的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幸好……

  可是自己难得死里逃生,这蠢牛难道就不想靠近一点?只知道抓着自己的手做出那副小哭包的模样来。

  梅长苏在心里嫌弃的摇头,用嘴型对他道:“水——”

  萧景琰如梦初醒,赶忙转身手忙脚乱的给他倒了一盏清水,将他轻轻扶起靠在自己身上。

  梅长苏抿了两口,摇头表示够了,萧景琰又扶他躺下,正要直起身去放杯盏,却发现自己的衣襟被他拽住了。

  梅长苏拽着他衣襟,一点点用力下拉,萧景琰就傻傻地一只手端着杯盏,一只手撑着床沿,被他一点点拉下去,直到两人鼻尖碰在一起。

  然后蠢牛总算福至心灵,吻住了那两片还沾着清水的、湿润柔软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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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

  温馨旖旎的场面很快被几声粗鲁而夸张的咳嗽声打断。萧景琰倏地直起身子,手一抖,杯盏中的水晃出些许,在被子上溅出两朵深色小花。

  蔺晨站在门口,一手拎着飞流的后脖领,一手捂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地道:“叨扰贤伉俪了。我诊个脉就走。”

  飞流张牙舞爪的正扒拉他的手:“放开!放开!”

  他身侧是满脸写着“世风日下”的晏大夫。

  后面是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黎纲和甄平。

  再后面从萧景琰的角度看不清,但估计还有人。听闻宗主醒了,整个苏宅的人怕是全都涌来了。

  萧景琰觉得脸有点热。干咳着站起身,默默让开两步。

  “晏大夫,少阁主,请。”

  说着斜眼偷瞥梅长苏,见他闭着双眼纹丝不动,只是两只耳廓渐渐红透了。

  蔺晨松开飞流放他飞扑到苏哥哥榻边,走过来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咦?这不是还没醒吗?”

  飞流一听顿时大失所望,泫然欲泣地唤了声:“苏哥哥……”又愤怒扭头对着萧景琰:“水牛骗人!”

  梅长苏睫毛颤动,只觉生平尴尬莫过于此,可又不舍得飞流继续担心,只好张开眼睛。

  “飞流。”他昏迷许久,声音微弱嘶哑,只能勉强发出低低的气音。但飞流一样听得清楚,惊喜交集的回过头来,整张小脸都高兴得在发光一般:“苏哥哥!”

  晏大夫不耐烦道:“别胡闹啦!起开让老夫看看!”

  飞流知道给苏哥哥看病是头等大事,虽然不舍,还是乖乖让开。

  梅长苏则乖乖将手腕伸给两位大夫,一边用眼神安抚飞流和尚杵在门口的下属们。

  黎纲和甄平与他目光一触,看着他唇边那个表示“我没事”的微笑,不由得一起鼻子发酸。甄平侧头和身后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渐渐的门内、门口、庭院中鼓噪交谈之声越来越大,声音中皆是掩不住的喜悦。

  “醒啦!”

  “宗主真的醒啦!”

  “太好了!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晏大夫手搭着梅长苏的脉,破天荒的没斥责他们吵闹,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罕见的带上了笑意,捋着胡子微微点头。

  蔺晨对着飞流扬起下巴:“晨哥哥说过什么来着?有我在,不死~”

  飞流竟没有对他不屑的扮鬼脸,而是露出一个大大笑容,用力点头捧场:“恩!”

  于是蔺晨也笑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此刻的笑容有多柔和,有多欢喜。

  萧景琰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笑脸,终于还是没忍住,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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