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余生(四十)

再黏糊一章。

下一章开始进行收尾工作,再几章应该就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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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长苏觉得自己一定是昏迷太久,又睡得太多,以至于竟觉得他一段段长篇大论居然很有道理,自己一时居然不知如何反驳。愣了一会儿只得自暴自弃地道:“不行,我现在病着,头脑不清,不能和你谈论正事。总之你今晚不能留下。”

  

  其实萧景琰也知自己连着三晚留宿苏宅是极其不妥的——梅长苏在意他的名声,拼命想要将他和那些阴谋阳谋撇清的一干二净,让他做一个没半点瑕疵和不可告人之处的帝王;他又何尝不在意梅长苏的名声?梅长苏的才华和人品胸襟担得起大梁朝堂的任何一个职衔,他要他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上,要所有人知道并承认他是经国治世的良才,而并非他自己挂在嘴上的阴诡谋士。

  

  这件事他早就着手在做,在梅长苏去北境前已经初见成效。如今他又立了军功,正是趁势封赏让他入朝的好时机,绝不能在此关头传出有损他清誉的流言蜚语。自己身份敏感,若是被人说一句他与储君有私情,那他再大的功绩只怕也会被泼上污水。

  

  他本可以功成身退逍遥江湖,现在要为了自己留在这倾轧斗争不休的权利漩涡中心,若还因此而受人诋毁轻视,那自己怎么对得起他。

  

  只不过脑中想得再清楚明白,心里却仍是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在他身边——他们分别了那么久,梅长苏刚回来没几天,而且这短短几天还不是在昏迷就是在沉睡,两人真正相对的时间根本少得可怜。

  

  太子殿下本就在天人交战,纠结苦恼得不行,此刻见这人醒了话没说几句,人还在自己怀里就要赶自己走,禁不住有点生气。故意把手臂紧了紧,学着他的口气道:“我偏不走。你有本事叫人把我扔出去。”

  

  “你……”梅长苏愕然。刚才还说自己要他回去他就回去呢,怎么一转眼就耍起赖来了?他被圈在萧景琰臂弯中,推了两下推他不动,开始认真思索自己是秉持为臣的本分好言相劝,还是真叫人把他扔出去算了——也不必扔到大门外,那未免太不合礼数,扔到大门口就行了。

  

  萧景琰浑然不知自己正面临何等样的凶险,而仿佛有神灵庇佑般地及时再次开口:“要我走也行。你亲我一口。”

  

  梅长苏的耳朵立刻红了。按说两人再亲密的事也做过多次,自己也不是没主动亲吻过他,可当此情景,被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要求,怎么就那么……

  

  罢了,横竖亲他一口,比另两个办法省事多了。

  

  最擅审时度势的麒麟才子眼一闭心一横,抬起头用嘴唇在他下巴上潦草的蹭了一下。蹭完后立即将人一推:“好了,你走吧。”

  

  萧景琰大是不满:“偷工减料。”

  

  梅长苏气结:“萧景琰!你别得寸进尺啊!”

  

  萧景琰嘿嘿一笑,伸手捏住他下巴抬起他脸,吻了下来。

  

  这个完全不打折扣不偷工减料的吻持续了很久。假如不算上梅长苏刚醒来时被众人打断的那一次,这是他们暌别数月第一次这么亲密。所有被理性压制住的思恋和牵挂在唇齿相依中发酵,萧景琰的力道渐渐沉重起来,梅长苏的手也不自觉按住了他的后颈。

  

  待到四片嘴唇分开,梅长苏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被放倒在榻上,萧景琰上半身压着他,双手扣着他两只手腕,与他额头相抵,声音沙哑:“你可……真的得快点好起来。”

  

  梅长苏愣了一瞬,耳边的热度腾地一下蔓延到颧骨,屈膝用力将他顶开,拉起被子直盖到鼻尖,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断然道:“殿下慢走,恕不远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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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三天里梅长苏过上了吃饱睡睡醒吃的日子。第一天还好,他身体虚弱十分嗜睡,本也没多少清醒的时间需要打发;第二日醒的时间略长,便觉得十分无聊了;第三日他自觉已经睡够,精神完足到可以立刻挥笔写篇策论出来。可他的属下们大概是要造反了——他们听晏大夫的,听蔺晨少爷的,听太子殿下的,就唯独不听他这宗主的。

  

  床不让下,书不让看,客不让见,多给飞流讲两个故事都会被苦口婆心的劝“您大病初愈不可操劳啊”。

  

  而吃也压根算不上吃。除了药就是参汤,连放点薄盐的稀粥都被剥夺了——梅长苏自问不是贪图口腹之欲的人,但这么过了三天后,他隐隐感到自己对辣花生的思念快要超过在北境时对萧景琰的思念了。

  

  这三天内萧景琰忙着处理先前守在苏宅而压下的公事,同时也为了不再过分招惹耳目,每日都只是轻骑减从的来“探病”,小坐片刻便告辞离开,致使梅长苏想问他几句朝中军中之事都不行,更加无聊得坐卧不宁。

  

  要知对梅长苏这样心有九窍的聪明人来说,早就习惯了脑中千丝万缕,一念未平一念又起,片刻不停的筹谋思考,乍然要他无所事事的整天放空发呆,那种的感觉简直比什么都难捱。

  

  第四日是个大晴天。春意仿佛被和煦的阳光唤醒,枝头绿芽间绽出零星的早杏,檐下燕子衔泥筑新巢,连微风都褪去了料峭,变得温暖起来。

  

  又在床上躺了半天,刚刚服过药的梅长苏看了推开一线的轩窗外的景致片刻,扭头对侍立一旁的黎纲和甄平十分平静地道:“我要下床,去取本书,坐在桌边看。”

  

  黎纲和甄平同时露出惊慌的神色,但梅长苏抢在他们喊“万万不可”之前继续平静地道:“再拦我,我就真的去自尽。”

  

  “……”

  

  宗主这是在耍小孩子脾气吗?这话他们该怎么接?

  

  黎舵主和甄舵主很为难。

  

  “谁要自尽?”所幸门边忽然传来的太子殿下的声音解了这僵局。黎纲甄平不约而同地齐松了一口气,向萧景琰见礼后一个说去问晏大夫,一个说去找蔺晨少爷,都飞一般的退了出去。

  

  留下他们宗主独自面对皱着眉头的太子,心虚的干咳:“殿下请坐。”

  

  萧景琰便依言在他榻边而不是圈椅上坐下,语气十分不悦:“以后不准拿生死之事说笑。”

  

  梅长苏知他心病,老老实实地应道:“嗯。”

  

  萧景琰兀自不解气地瞪了他两眼,才拉起他放在被头上的手摸了摸掌心温度,问道:“今天觉得如何?”

  

  梅长苏撇了撇嘴,别开脸嘟囔道:“我觉得好不好有什么用?你们又不听我的。”

  

  萧景琰忽然想起林少帅小时候偶然生病受伤卧床,也是这般伤一好烧一退就恨不得立刻起来四处跑。如今虽然做了琅琊榜首要端着从容优雅的公子做派,但这闲不住的性子却是半点没变,不由得微笑起来:“好啦,我知道你躺着气闷。待会儿我去替你求求晏大夫,就算不能下床,坐着看看书总该没大碍了。”

  

  “那可有劳殿下了。”梅长苏这才展眉一笑,又道,“你今天怎么有空这么早来?”

  

  萧景琰道:“朝中没什么大事。早上进宫给母妃请安,她又做了点心让我给飞流带来。”

  

  梅长苏哀声道:“静姨的点心如今都是做给飞流的了。”

  

  萧景琰莞尔:“我都没鸣不平,你倒先小气上了——我今天仔细想了想,发现自从母妃看到你那本《翔地记》,我就再没吃过榛子酥了。”

  

  梅长苏噗地一声笑出来,随即叹道:“静姨实在敏慧,竟真的从两个减了笔画的字猜出了我的身份……”

  

  萧景琰想起自己是被瞒到最后的就意难平,哼了一声不肯接口。

  

  因说到静妃,梅长苏想起宫里的另一位,试探着问道:“陛下,可还安好?”

  

  萧景琰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缓缓摇头:“不太好。不过是在……熬时间罢了。”朝中这几日已有臣子在奏议请他登基,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的病看来是不会好了,就算能用药石吊着那一口气,再要临朝却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对自己这位父皇的感情很复杂。要说敬爱和亲情从小就没多少,而后长兄挚友的鲜血和冤屈横在君臣父子的纲常之前,他记着自小受到的教导,不去做任何不忠不孝之事,可他却不能不怨。

  

  但现在他发现自己不怨他了。他已经老迈成那样,皱巴巴地躺在床上,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有时连人都认不得了,只知道流着口涎“呃呃啊啊”地乱喊——他不但不再怨他恨他,反而说不出的可怜他。

  

  梅长苏心中何尝不是百感交集。想想这位曾经那么强势精明,那么铁血冷酷的帝王如今却只能孤独的摊在那空寂的深宫中等待死亡来给他解脱,他竟没有半分快意,反而深觉悲凉。

  

  两人四目相对,萧景琰大约是看出了他眸中的悲悯之色,忽然问道:“小殊,你恨他吗?”

  

  梅长苏沉默片刻,喟然叹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林家世代以忠义为先,我不能恨。”他转眼看着窗外新绿的枝条,目光却似穿透了重重时光看着那些陈年往事,“那时……在琅琊阁刚刚死里逃生醒来,蔺老阁主告诉我发生的一切,包括当时京中正在进行的大清洗,”他似是有些不堪负担的闭了闭眼,“直到那时,我都还以为,陛下是受了谢玉等奸人蒙蔽,被他们假造的书信骗了,真的以为景禹哥哥要夺权,以为我父帅要谋反。我当时就想要快些养好病,回京面圣,告诉他真相。”

  

  “可我伤还没好,京中就传来消息说,太奶奶曾被发跣足地闯到御前,求陛下饶了我的性命。”

  

  “而陛下当时答应了,转头便下了格杀勿论的命令。”

  

  “于是我有点明白了……就算他真的误会我父帅谋逆,可我呢?他是我的亲舅舅,从小看着我长大,他教过我骑马,抱着我放过风筝……何至于连我的面都不肯再见一次,连我的话都不愿多听一句,就要斩尽杀绝?”

  

  “再后来的事,你大概都知道了——我用了十多年时间去查当年的真相。每查出一点,我心里就越发清楚——陛下无所谓信与不信,景禹哥哥和我林家无所谓反与不反,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斩除过于有权势有主见的皇子和功高震主的统帅的借口。谢玉和夏江,只不过是在最恰当的时机为他送上了这个借口……”

  

  其实这些关窍,萧景琰亦早已深知,只是听他这样语气淡淡的述说,想象他当年是怎样一点点想明白这一切,满腔热血是怎样一点点冷下去,一颗年少飞扬的心是怎样一点点沉下去,直到将最明亮耀眼的银袍小将变成了一个阴冷狠绝的复仇者。

  

  若是他们没有相恋,他到最后也没认出他,那这人现在会在哪里?

  

  想到这他不寒而栗。甚至有些感谢萧景桓那颗下作的药丸了。

  

  梅长苏已从窗外收回了目光放在他脸上,嘴角边喻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苦笑:“所以我说我没恨过,你大概也不会信。不过都过去了……他终究是我的君主,是我父帅誓死效忠之人,我从来没想过要他偿还什么,我只想要他亲口承认林家是冤枉的,承认我父帅……从始至终,都没有背叛过他。”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已有些不稳。萧景琰忽然想起他择自己为主时,说过要自己给他绝对的信任——除了得到自己信任才能放手方便行事之外,他是不是也在暗中担心……担心自己和他最后走到父皇和林帅的那一步?担心他殚精竭虑辅佐的君主到最后也忌讳他的功绩,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他一直握着梅长苏的一只手,此刻忽然拉起来按在自己心口:“我和他不一样。你要信我。”

  

  梅长苏一怔,随即真心实意的笑了:“我知道。我自然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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