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有喜(七)——借尸还魂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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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琰口中的时机,又拖了足足七天才到。
这七天中穆青寝食难安,可偏偏怕暴露身份给穆王府惹麻烦不能亲自到天牢一探究竟,想要问姐姐姐夫,又见他二人自那天入宫回来就双双满腹心事的模样,不敢更惹他们烦心。越等越是慌张,几天下来整个人生生熬瘦了一圈。
好容易等到了宣聂将军夫妇入宫见驾的圣旨,他却又没来由地忐忑不安起来,不知皇上最终会如何处置他们。宫门内的红墙甬道仿佛通往刑场,穆青跟在姐姐的肩撵之后,每一步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肩撵在御书房门口停下。两扇朱漆大门虚掩着,门外早春的阳光明媚,显得门缝中可窥见的那一线室内越发幽暗。
大内总管何朴侍立于门前,见他们来了躬身行礼,却不说话,默默推开了门。
聂铎和霓凰对视一眼,并肩入内,穆青低着头跟了进去,门又迅速在他们身后合上。他抬起头,发现偌大的书房里一个宫人都没有,萧景琰独自一人负手而立,似是正在等候他们。
他脚边的地上有片白乎乎的不知什么东西,书房中光线比外面暗许多,穆青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也看不清楚。
等到他跟着姐姐姐夫跪倒行礼参拜,再抬头时,却忽然定住不动了——
他看清了,萧景琰脚边的白色,是一块白布,一块盖着个人的白布。
萧景琰低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忍,叹道:“你们先起来吧。”
霓凰和聂铎谢恩起身,穆青跪着不动,双眼死死盯着那块白布无法挪开,萧景琰又叹了口气,俯身掀开布单,露出下面的人的脸。
穆青喉咙中发出一声古怪的咕哝,膝行着朝前挪了两步,愣愣地看着那张脸,好半天才十分迷惑不解地扭头去看姐姐:“姐……”他原本开朗的声音竟然在这一瞬间就嘶哑了,他说,“姐……?这是……什么啊?”
霓凰别开脸躲开他的视线,虽然明知列战英是假死,可弟弟的伤心却不是假的,她实在不忍再开口雪上加霜。
“姐夫……?”见姐姐不理自己,穆青又惶惶然地看向聂铎。聂铎走上两步握住他一边肩头,低声道:“皇上。”他也开不了这个口,只好让萧景琰唱独角戏,把恶人做到底了。
萧景琰看着也是于心不忍,但说到底这计策要诓的不是穆青,而是霓凰,连他都不忍心了,霓凰想必更加心痛,所以硬着心肠演下去,开口道:“你们任性妄为,擅离职守,朕今天把他叫来,本意是想训诫一番,让他认个错,再给他娶一房妻室,从此留在京城任职,了断此事罢了。谁知他……他竟不肯体谅朕的苦心,说什么认错认罚,却绝不肯成亲娶妻。”
穆青猛地抬头看他,萧景琰本就不擅作伪,看他眼神惨然更加说不下去,避开了他的目光,语气已不太自然:“朕也是一时气头上,问他娶妻和鸩酒,他选哪一个。”可是他的不自然,听在穆青耳中却像是他心有悔愧之意,再自然不过了。
“君无戏言。他既然自己选了后面那样,那朕也只好成全他。不过事已至此,你擅自离藩之事朕也不想追究了,明日便回去吧。”萧景琰说完袍袖一拂,就想叫他们退下,谁知一直目光呆滞静静听着的穆青却突然朝前一扑,整个人扑到了列战英的“尸身”上,先是战战兢兢地伸手探向他口鼻处,果然半点气息也探不到。他的手不愿相信地在“尸身”鼻端停留了许久,才忽然收回,又一把掀掉了盖在他身上的白布,扯开他衣领露出光裸的胸膛,然后急迫地将自己的一只耳朵贴了上去。听了半天,又不死心地换了一只耳朵。霓凰看得实在不忍,轻声唤道:“青儿……”
穆青充耳不闻,一双原本十分明朗不笑也带三分笑意的眼睛布满血丝,神情可怖地转身揪住了萧景琰的袍角。聂铎和霓凰齐齐大惊,生怕他急痛之下犯上,聂铎离得较近,立即俯身一把抱住了他,一只手去掰他揪住萧景琰的手,一边在他耳边喊:“穆青!穆青!松手!你先松手!”
穆青死死揪住不放,也喊了起来:“皇上!皇上我知错了!臣知错了!臣罪该万死!你饶了他!你饶了列战英!不关他的事啊!是我先撩拨他的!是我先……都是我的错!求你饶了他!我马上回云南!我马上回去!永世不再进京不再见他!我会娶妻生子,你们叫我娶谁我就娶谁!真的!真的!皇上……皇上开恩啊……饶了他吧……”
他嘶声喊了这么一大串,最后几个字已哑得听不清楚,霓凰咬着嘴唇站在一边,已经忍不住流下泪来。
萧景琰摆手止住了扔在掰扯穆青的聂铎,沉声道:“穆青,你清醒一点。人死不能复生,你求朕也没用。”
穆青听了他这一句,呆了呆,忽然仰头声嘶力竭地狂叫:“啊————————”聂铎还没想好该不该拦阻,只怕这动静被外面的人听到,他的叫声却又像被谁一把掐断似的,伏在地上咳嗽起来。
咳嗽声很快变成了呜咽,又很快变成了嚎啕大哭。
聂铎和萧景琰相顾愕然,霓凰更是脸上变色——
穆青平时虽然笑嘻嘻地总有点小少爷的样子,但她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有多要强。大约因为父母早丧,目睹了姐姐这么多年来的辛劳不易,他渴望长大,渴望变成一个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的心情比任何同龄人都迫切。
别说萧景琰和聂铎没见过,她自己都不记得有多少年没见过弟弟哭了。上一次……似乎是父亲去世时。他哭过那一场,第二天就从一个上房揭瓦,整日闹得穆王府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半大野小子变成了一个懂事的、总是想要照顾她保护她为她分忧的少年。
后来他成年袭爵,一天比一天更加稳重可靠。这次回云南,眼看他将偌大的穆王府和云南边军治理得仅仅有条,丝毫不比自己掌事时差,而且两年多不见,他似乎又沉稳了许多,只是对着她,还会露出孩子撒娇般的笑容……
可他现在正在嚎啕大哭。哭得五官都挤成了一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也不知道擦,只是拼命地放声哭着,仿佛若不如此,就会窒息而死一样。
萧景琰的声音忽然沉沉响起:“如何,郡主?这是你想要的了断吗?”
霓凰茫然移过目光看他,泪水模糊了视线以至于她看不清萧景琰的神情,只听到他语气漠然地继续说:“依朕看就很好。郡主可即刻为他择一门亲事,朕做主赐婚,了你心头大事。穆王爷此刻虽然悲痛难忍,但有了娇妻美妾,说不定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忘记这段荒唐往事呢?”
他停了片刻,语气中带上了淡淡的讥诮:“当然,就算忘不了也没关系。朕相信穆王爷分得清轻重,毕竟穆王府的声名和血脉,比他一身一己的悲喜好恶重要多了。你说对吗,郡主?”
霓凰下意识地摇头,哽咽道:“青儿……”聂铎扶着穆青,又想去扶妻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希望萧景琰不要再说下去:“皇上!”
萧景琰却不理他,接着道:“只是朕有些好奇:若是聂将军不幸身死,郡主又当如何?朕若命你为了穆王府,为了大梁朝局另嫁他人,你可会遵旨?”
霓凰身子一震,忽然明白了——原来这场死别的戏码不是做给穆青看,而是要做给她看的。叫她看看真让弟弟失去了心爱之人他会是什么样子,以此令她心软逼她妥协。
可是就算明白了萧景琰的真正意图,她也依然没办法漠视穆青的伤心欲绝,依然不能否认萧景琰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扪心自问,若是聂铎不在,自己要被迫另嫁,那大概唯有一死而已。
她当然看重穆王府的名声和血脉,可她并不想用弟弟一生的幸福喜乐来交换。她原本真如萧景琰说的,认为穆青和列战英分开后自然会伤心难过,但他还那么年轻,只要为他寻觅一两位品貌性情都上佳的女子为伴,再生得一儿半女,假以时日,难道还不能令他淡忘跟列战英相处的这短短两三年时光?
可现在看着近乎癫狂的穆青,她不得不动摇不怀疑——自己恐怕真的低估了他们的感情。
聂铎于她而言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存在,那穆青心里的列战英为什么就能被遗忘被代替呢?穆青要是真的不能淡忘,终此一生都怀着与所爱之人死别的悲痛……以及他刚刚表现出来的自责后悔,那他这辈子,哪里还能有片刻的开怀?
她已经见识过心丧若死的萧景琰,她绝不希望那就是穆青未来的模样。
萧景琰看她怔怔不语,也不想再咄咄相逼,放缓了声气叹道:“郡主,你自己觅得如意郎君,就真的不懂,被迫和一个毫无感情的人过一生是何等痛苦之事吗?”
霓凰的视线从他脸上转到仍在痛哭的弟弟脸上,深吸一口气举起袖子拭干了眼泪,道:“皇上不必再说,霓凰明白了。”
萧景琰几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霓凰走过去取出锦帕给弟弟擦了擦脸,轻声道:“他……什么时候会醒?”
萧景琰道:“再过一个多时辰。”
霓凰轻轻点头,双手捧住穆青的脸硬将他扳过来对着自己,盯着他的眼睛道:“青儿,别哭了。列战英没死。”
穆青似是已全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看着她眼泪流得更凶了,嘴唇哆嗦着喊:“姐……姐……”
霓凰蹙眉,抬手啪地拍在他脸颊上,喝道:“穆青!”
穆青被她一打一喝回过神来,抚着脸颊止住了哭声,又喃喃喊了声:“姐。”
霓凰道:“他没死。”
穆青又露出听不懂似的迷惘神情,看看她,又低头去看躺在地上的列战英,抽了抽鼻子牤然道:“姐,你说什么?”
霓凰道:“列战英是假死的。皇上为了成全你们,让我看看他若不在了你会多伤心,才想出了这个计策。现在我看到了,也明白了。”她给弟弟拉拉揉皱的衣襟,柔声道:“你喜欢和他一起,那就一起吧。姐姐不再逼你了。”
萧景琰摸了摸鼻子,心道霓凰果然聪明,这样又哭又叫的情境下她还能立刻想通此节,难怪当年那么快就认出了小殊。啧……
穆青短时间内大悲大喜,脑子还有点转不过弯,愣愣地道:“可是……我刚才……他都没呼吸心跳了……”
萧景琰咳嗽一声道:“那是服了一种药,能暂时令人心跳呼吸停止。过一会儿醒了就没事了,不必担心。”
“哦。”穆青呆呆点头,霓凰推他一把,低声道:“还不快谢恩?”
穆青这才如梦初醒,对着萧景琰连连叩下头去:“谢皇上!谢皇上!”
萧景琰伸手相扶,说道:“起来吧。”
霓凰和聂铎对了个眼色,忽地一起跪下了,叩首道:“霓凰也要谢谢皇上,舍弟任性,皇上不但不降罪责罚,反为他劳心劳力。若非您以此计策提点,霓凰险些就铸成大错,毁了青儿一生。”
聂铎跟着叩首:“谢皇上对霓凰处处关切照顾。如此深恩,微臣夫妻纵肝脑涂地亦不能报答万一。”
萧景琰连连摆手:“罢了,罢了。朕不用你们谢。都快快起来。”看着他们感激涕零,他心中实在别扭已极——这一切明明都是梅长苏的功劳,想出计策的人是他,逆料霓凰心思不差分毫的人是他,提醒自己事先告知霓凰免她受惊的自然也是他,可被感谢被称颂的人却不是他。他只能静静待在圭甲宫中,明明对这个妹子担心挂念不已,却连面都不敢再和她见……
到了今天,难道他还要像夺嫡时那样躲在背后,功劳名声恩情都让自己去赚,骂名误解却由他来扛?
哼。
萧景琰一把拉起了穆青,侧身避开霓凰夫妇的跪拜,说道:“朕虽然有心成全你们,但这种计策哪里是朕想得出来的?你们实在要谢,就谢谢苏先生吧。”
穆青面露不信之色:“苏、先生?”
聂铎趁势道:“苏先生?可上次……他似乎对战英他们颇为不满啊?”
萧景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他那是替朕解围,也免得你们越闹越僵,御前失仪。”
聂铎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真是要多谢苏先生了!”
霓凰插口道:“我们跟先生素昧平生,他竟肯这样费心相帮,看来外间传言果然没错。”
萧景琰顿时大感兴趣,问道:“哦?你们在东海也听过他的传言?都是怎么说的?”
霓凰道:“说先生才学渊博,文武双全。深得圣心却不恃宠而骄,弄权结党,一向与人为善,乃是真正的君子。”
其实苏伍在民间毁誉参半,她这些话不过是前些天在茶摊上听那位“拥苏派”的年轻人说的,可是世间千穿万穿,唯有马屁不穿。而在萧景琰面前拍梅长苏的马屁,那简直事半功倍,绝无被揭穿的可能。
果然萧景琰顿时龙颜大悦,点头道:“中肯。难得民间传言也能如此言之有物。”
霓凰用手肘轻轻地顶了聂铎一下,聂铎立刻道:“皇上,微臣夫妇想再拜见先生一次,一来是当面谢谢他,二来也该为上次在他宫中失礼道歉,三来先生如此人物,臣实在钦佩得紧,上次见面没能多请教几句就被打断了,这次无论如何……”
他说完满眼期盼地看着萧景琰,萧景琰迟疑道:“这个嘛……”梅长苏肯定不愿再和霓凰他们见面,可是聂铎说得在情在理,倒也不好拒绝。
何况他内心隐隐觉得,聂铎他们如此急迫地想要再见梅长苏一次,说不定是真的起了疑心,想要再亲眼确认什么吧?
嗯……不过两次照面,小殊还装成那个怪模样,哪里就能认出来了?硬是不见,才反招人疑心吧?
——何况就算真认出来了也没什么嘛。多一个故人和他相认哪里不好?虽然自己先前并不是很希望他和霓凰相认,但现在看着霓凰的大肚子,觉得这醋也吃得甚是莫名其妙,那就……
“咳,也好,那就明日一起到圭甲宫用晚膳。”
萧景琰说完挥挥袖子:“朕还有事,你们去吧。”
——自作主张答应了你们和他见面,朕还要赶回去挨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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