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余生(十)

密道一别,两人再次相见,已经是启程前往九安山的路途中。

萧景琰一早被召进宫,路上也是前前后后忙得马不停蹄,直到晚间扎了营,在梁帝帐中请安出来后才得了空闲。

正准备回到自己王帐中将列战英叫来问问梅长苏这一路的情况,远远地却见飞流和佛牙一前一后地跑了过去,绕过栅门木桩便消失了,不禁略感惊异。

而梅长苏迎着夕阳站在那,眼望他们跑过去的方向,嘴角还喻着一丝笑意。

驻跸地是一个小镇外的一片空旷草场。这个时节草已经没过了脚踝,在夕阳下的徐徐微风中招展摇晃。

金红的余晖给他的白衣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连他惯常苍白如雪的脸都似乎多了些血色和活泛。

萧景琰忙乱了一整天还在嗡嗡作响的脑子忽然安静下来,连脚步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你的帐篷在哪?”他忽然出声,全然没发觉他走近的梅长苏小小的吃了一惊,“靖王殿下。”

他抬手行礼,萧景琰却不还礼,伸手托了他手臂一下:“行了,这里又没旁人。”

梅长苏耳根顿时有些发热,下意识地辩驳道:“列将军在后头,马上就过来了。”

说完后立刻发觉这话说得古怪,好似旁边真的没人就可以怎样似的。

“哦。”萧景琰带着笑意的声音听起来意味深长,梅长苏更加窘迫,就连那天在密道中与他相握的那只手都似乎突然生出异样的热度。

幸好这时列战英已看到他家殿下,赶忙跑到了跟前。

萧景琰绷起脸道:“怎么让佛牙在这乱窜?伤了人怎么办?”

列战英偷偷瞥了梅长苏一眼,正要回话,梅长苏已接口道:“殿下放心,有飞流跟着呢。”顿了顿又道:“佛牙脾气很好,今天一路上已经跟我们都混熟了,飞流也很喜欢它。”

萧景琰挑眉:“我倒头一次听人说佛牙脾气好。看来你和飞流真是与众不同。”这话出口自己也愣了一下——梅长苏在他心中可不是与众不同吗?佛牙向来很有灵性,很能感应他的好恶爱憎,所以大概对梅长苏另眼相看也实属正常。

想到这自己先觉得有点好笑,脸上的表情不自觉地柔和了些,还是对列战英道:“佛牙野惯了,你可看好它,别让它惊扰苏先生。”

列战英低头应了,耳听着殿下开始事无巨细的交代叮嘱苏先生的帐篷要搭在哪,如何陈设,如何护卫等等,觉得早晨苏先生差点被佛牙连人带椅子扑倒还涂了一脸口水的事情还是不说为好。

萧景琰交代完了,列将军就极具眼力见地躬身告辞,一溜烟走得人影不见。

梅长苏实在不想和萧景琰单独相处,也准备跟着告辞,谁知萧景琰跟着就道:“‘旁人’又走了。”

梅长苏呛咳起来。

“开个玩笑,”萧景琰伸手拍拍他背脊,语气中的笑意已经要溢出来,“去我帐中坐坐?”

梅长苏好容易止住了咳,眼神闪躲着不肯看他,推搪道:“赶了一天路,我有些累了,想早点歇着。”

萧景琰似乎料到他会这么回答,也不勉强,点头道:“明日还要赶一天,你确是该早些休息。战英会安排人手在你帐外伺候,有事只管吩咐他们——飞流毕竟是小孩子。”

“殿下费心了。”梅长苏松了口气,微微躬身向他告辞,朝自己帐篷走去。

萧景琰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他大约真是累了,步履有些蹒跚,背微微佝着,可走得颇急,简直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从自己坦承心意至今,几个月过去了,他还是这副不肯丝毫逾越的样子。他又做不到掩饰得滴水不漏,甚至可以说破绽越来越多,看他固执地自欺欺人,有时真想不管不顾地将“不逼他”的承诺扔到一边,逼得他无路可逃才好。

不过这种焦躁在那天密道里,他小心翼翼将手放到自己肩头、轻声但坚定地说他明白时,忽然烟消云散了。

他怀揣着成百上千的顾虑,随时准备远远逃开,可在自己需要的时候,他却从来没有真的不顾而去。所以自己又何忍逼他、何必逼他?还是再给他些时间,待大事了却再来谈儿女私情,也未尝不可。

想起自己在密道握住那只冰凉的手时,他那一脸想挣脱却似乎又不忍心的惶然失措,萧景琰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那双聪慧狡黠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样子,还真像只受了惊吓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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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萧景琰很忙,两人没见上面。

第三天上午萧景琰依旧很忙,两人只在开猎仪典上蜻蜓点水般交换了一个视线。

梅长苏巴不得他越忙越好,最好整个春猎期间都被梁帝召到身边陪着,一点空都不得。可惜天不遂人愿,他那舅舅终究年纪大了,上午高兴在林中纵马奔了几个来回累着了,午膳过后连龙帐都没出就歇晌了。

他担心了许久的事也终于躲不过——静姨要见他。

萧景琰将梅长苏带进母亲的营帐。静妃事先对他说过有些话想问梅长苏,怕他在旁梅长苏难堪,叫他寻个由头避出去。萧景琰有些担心:“母妃要问他什么?他脸皮薄的很……”

话没说完已被静妃含笑横了一眼:“你硬说人家喜欢你,天天去缠着人家。母妃今天就替你探探,若人家苏先生对你没这个心思,你也趁早消停别再去烦他——放心,我不会直接问的。母妃看这些事,总比你这傻小子看得准吧?”

萧景琰哑口无言,只好呐呐应了,心中其实也颇期待母亲能从梅长苏口里套出几句有“真凭实据”的准话。

带梅长苏进来后他为二人引荐了,果然就借口说要巡视退了出去。在外间走了一圈,心中七上八下,不知不觉又折了回来,在母亲帐外干等着。

等了许久,梅长苏才总算是出来了。萧景琰疾步迎上,见他神色郁郁,见了自己也只是草草一拱手便自顾自地朝前走,态度大不同以往,忍不住问道:“母妃和你说了什么?”

梅长苏停步,睨了他一眼冷冷道:“静妃娘娘和我说了什么,殿下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你在生气?”萧景琰总算看清他脸上怒色,不禁讶然,“到底怎么了?”

梅长苏脸上忽现尴尬,别开眼看着道旁的木栅,冷然道:“殿下将你我……你我之间的事告诉了娘娘,也该提前知会我一声。方才在娘娘面前有所失仪,还请殿下回头替我谢罪吧。”

说完袖子一拂,径自朝自己营帐的方向走去。萧景琰定在原地怔了片刻才幡然醒悟,领会了梅长苏话中含义——他是怪自己将两人之间的……“私情”告诉了母亲。而自己本来答应过黎纲不会将那件事说出去。

萧景琰赶紧提步追上,与他并肩而行,说道:“母亲一向十分关心你,听说你从悬镜司出来就病了,追问了我好几次。我怕她担心才说了——也是我考虑不周,并非有意食言。你别生气。”

他向来是个又拧又硬的脾气,从前误会了梅长苏而向他致歉也不过淡淡一句说过就算。此时这番话简直称得上长篇大论,梅长苏倒真不好意思继续摆脸色了。

何况他生气本就只是障眼法,目的就是不让萧景琰追问他和静妃究竟说了什么。于是准备就势下坡,将此事揭过,萧景琰已接着低声说道:“我脾气不好,向来没什么朋友。小殊死后更是……这么多年有什么话也只能在母妃跟前说说,大概是习惯了,没觉得跟她说有什么不妥……”

梅长苏心头一痛,打断他道:“罢了。我不过随口提一句,殿下不必往心里去。娘娘心慈,看我身体不好,刚才很是难过了一番。殿下快回去劝慰几句吧。”

萧景琰事母至孝,一听之下就有点着忙,匆匆和梅长苏告辞奔回母亲帐中。

一进账就见母亲双眼红肿,像是大哭过一场的样子,不禁大惊。

”母妃,您这是……?”

静妃招手将他叫到跟前坐下,还未说话,又要流泪的样子用手帕掩住了眼角。萧景琰急道:“母妃何故伤心?长苏他……?”

静妃深吸了口气,轻声道:“苏先生身患宿疾,这你知道吧?”

萧景琰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点头道:“知道。可他总不肯告诉我究竟是什么病。”

静妃长叹一声:“是不知因何所致的寒疾。他不说,大概是不想你替他担心,更不想你把他当成柔弱无用之人。”

“很严重?”萧景琰低声问。

“很严重,”静妃颔首,“若是调养不济,恐怕……活不过四十。”

萧景琰脑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梅长苏身子弱,知道他经常旧疾复发,一昏睡就是好几天。但怎么可能这么严重?

怎么会严重到……只剩下几年的命?

莫不是母妃哪里弄错了?

静妃已接着说下去:“他迟迟不肯回应你的心意,恐怕也是顾虑着……将来他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岂不伤心?景琰,你要想清楚——他若年寿难永,有朝一日可能留你一人在这世间,你还想和他一起吗?或者不如……回头是岸吧……”

最后几个字已轻得像一声叹息,可萧景琰还是听清楚了。

“儿子从来不懂回头,您知道的。”他怔了一会儿,低低回答。静妃无言地伸手摸了摸他头顶,萧景琰忽然一把抓住她手,迫切地道:“您刚才说若是调养不济……那只要好好调养他就会没事了是吗?您懂医术,他府上还住这个人称神医的大夫,将来……将来我若能登上那个位子,我一定可以……”

静妃将另一只手轻轻按在他嘴上,悄声道:“慎言。”顿了顿又道:“我自然会尽心竭力。可是生死有命……”她看着儿子脸上一瞬间涌上的担忧甚至隐隐的恐慌,想起刚才梅长苏对她说的那些话,心痛难忍地扭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如她之前猜测到的一样,梅长苏就是林殊。

死里逃生,面目全非的林殊。

他像是整个人被打碎过再重新拼接起来,从外表看跟从前的他已经找不出半点相似之处。只是皮囊下的魂魄大概过于顽固,哪怕是挫骨削皮的苦难也没能将其完全改变,还留下许多属于“林殊”的特质,所以自己那一向固执地憎恶着“阴诡谋士”的儿子,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了。

可就像那孩子说的,这份情愫注定不会有好结果,雪冤翻案之路何等艰险,哪里容得他们任性?

她或者真的该听他的话,替他再劝劝景琰,必要时拿出母亲的身份来约束他,免得他越陷越深,将来愈发痛苦。

但……到底怎样的结果才算好结果呢?

她入宫几十年,到如今才封了贵妃,六宫专宠,儿子长大成人,还是炙手可热的七珠亲王,似乎苦尽甘来,这应该是世人眼中再好不过的结果了吧?可这从来就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啊。这样被人硬塞到手中,以她几十年青春和自由为代价的结果,算是好结果吗?

回头细想,乐瑶姐姐、言阙、莅阳长公主,还有许多当年说服了自己不可任性,委曲求全想要一个好结果的,谁又真的得到了?

倒不如……哪怕没有结果,哪怕最后千夫所指头破血流,也先任由这份情愫开出花来。

“母妃?”萧景琰见母亲半晌不言语,眼中泪光莹然地盯着自己富丽的裙摆,不知在想些什么,忍不住出声唤她。

静妃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是一片清明——“苏先生……他什么都替你考虑到了,却丝毫没顾及他自己。他本来求我劝你,可母亲总是觉得,天大地大,你衷情的人正好也属意你,这是何等幸运?我又怎么忍心拆开你们?”她反手握住儿子的手,轻轻摩挲着叹道,“不过他也是个傲骨铮铮的男儿,要和你在一起,迟疑顾虑是难免的,你要管住你那横冲直撞的牛脾气,拿出些耐心来。以后若是他的意见与你有不合之处,要逼你做些有违你本心的事情……你也须记起今日自己说的话,不要跟他动怒,知道吗?”

萧景琰心中犹自被“活不过四十”的噩耗沉沉压住,听到“你衷情的人正好也属意你”这句,却像在一片苦涩中渗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意,又想哭,又想笑,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因此也没注意到母亲最后一句话隐晦得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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