螟蛉记(四)

感谢金主 阿玖、人生若朝露还有一位我又看不到名字的朋友的打赏,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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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方石阶转出一个圆润的弧度,圈住一小片丈许见方的平地。五六个男子正围住了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调戏,那女子低着头,臂上挽着一只蜀地常见的小竹篮,只是想绕开拦路的恶人,可山道就那么窄窄一条,左临深谷右靠山壁,上下的石阶皆被堵住,她委实无路可逃。

  那个男子大约没想到年节下这个时辰还会有人上山,梅长苏一行走到近前才有一人扭头看到他们,见是一群腰悬刀剑的江湖客,那人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些胆怯之色,匆匆避开了目光拽拽旁边一个还涎着脸对那女子笑的同伴。

  同伴还未回头问他作甚,萧景琰见到这一幕已经勃然大怒,一步纵上几级台阶,忽又想起自己的身份,转身对梅长苏一抱拳:“舵主!”

  梅长苏早已看清那几人脚步虚浮,绝不是身有武艺的样子。这样的货色其实陆安或钟程随便上去一个就能打发,甚或喝骂两声他们多半就鸟兽散了,哪里用得着一国之君亲自动手?

  可他也看得出国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之情溢于言表,实不忍扫他的兴,微一颔首:“去吧。”

  萧景琰答应一声,飞身而上。陆安钟程也连忙跟着冲了上去,蒙挚一个“哎”字来不及出口,只得惆怅地叹息着上前掠阵。

  与其说是掠阵,不如说是拦在小路中间防止那几人在国君尽兴之前逃走——那几个闲汉连“什么人”都没来得及问,挡在女子面前的两人就被萧景琰一拳一脚揍倒在地。他这一下如雷霆霹雳,其余人为气势所摄,压根没想着要还手便好似见了鹞鹰的母鸡群一般惊叫着四散要逃,可就像方才那可怜的女子一样,他们也无处可逃,只好单方面地被这三位不知哪路的好汉一顿暴揍。

  梅长苏爬了半天石阶,这时着实有些累了,找了块山壁边凸起的岩石将就坐下,摘下斗笠当扇子扇风,一面瞧着他家皇帝陛下打人。

  飞流不知从哪冒了出来,递上一个水囊:“苏哥哥,喝水。”

  梅长苏接过水囊:“你不去玩?”飞流这些年越发地罕逢敌手,日常跟蒙挚对打想必也打得腻了。

  谁知飞流蹙眉摇头:“太弱。”说着竟看着萧景琰叹了口气:“胜之不武。”

  “噗……”梅长苏险些把刚喝进嘴里的水喷出来,哭笑不得地拍着飞流手臂,“不得了,我们飞流会用成语了。”

  说着仰头看看几级台阶之上的战局——就这几句话的功夫,那六人已经没一个还站着的,或躺或趴,还有两个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的,六张嘴一齐大张,要么嗷嗷叫痛,要么在喊“好汉饶命”,原本清幽静谧的山谷一时间十分热闹。

  ——而那位被解救的女子面上的惊恐几乎比方才还甚,软软地抱着道边一棵树仿佛就要晕倒的样子,噙着泪近距离旁观这场热闹。

  梅长苏揉揉额角,只得出声制止:“够了。”

  萧景琰其实一搭上手也自发觉这群人并无武功,若换成旁的事他拳头再痒也不至于如此得势不饶人,可一群大男人欺凌一个弱女子的行径他实在不能忍,纵然顾着国家法度不能真将他们打死,每人几颗牙的代价总要付的。

  及至梅长苏出声,他愤愤地又给了拎在手里那位一拳,捣得他鼻血长流,眼泪口涎一齐朝外涌,这才满面厌弃地将人扔下,在衣襟上擦了擦沾了血的拳头,回到梅长苏身旁。

  梅长苏命甄平:“去问问他们是什么人。”复又对亦步亦趋跟着萧景琰的陆安道:“你去瞧瞧那位姑娘,可受伤了没有?再问问她家住哪里,送她回去吧。”

  陆安扭头看了看那兀自扶着树的女子,脸顿时红了:“咦、咦……?我去?”

  萧景琰横他一眼:“不然我去?”

  陆安不敢再说,挨挨蹭蹭地走到那女子面前和她说话。甄平片刻后便来回禀,原来这几人皆是这附近村落中的闲汉,平日主要以偷鸡摸狗为生,时常聚在一起到这庙前蹲踞,追着上香的人讨几个小钱。今日他们聚在庙旁林中赌钱,见天色向晚空山无人而那女子独自一人,便起了色心尾随调戏,意图不轨。岂料半路里杀出一队程咬金,调戏不成,反被揍得满地找牙。

  梅长苏向萧景琰道:“怎么处置?”

  萧景琰虽已猜到这样的货色不能是什么江湖中人,但确凿得知只是几个闲汉泼皮后仍难免大感无趣,意兴阑珊地道:“但凭舵主吩咐。”

  梅长苏看看犹在和那女子说话的陆安,吩咐甄平“先捆上吧”,待身旁无人方道:“陛下似是意犹未尽?”

  萧景琰嘟囔道:“好容易出一趟宫,遇上这么几个玩意儿。我还没拔剑呢,就完了。”

  梅长苏斜他一眼,含笑道:“调戏那姑娘的恶霸虽完了,可姑娘还在那啊。陛下若不想这就算完,不妨迎回宫去——天子白龙鱼服英雄救美,也是一段佳话。”

  “舵主说笑了,这里哪有什么陛下?”萧景琰满面端肃地微微侧头凑近他,“只有镇日肖想舵主的下属一名——眼看就要走火入魔,舵主……”

  身旁都是高手,为防私语叫人不小心听到大家尴尬,两人本就将声音压得极低。萧景琰此时更是嘴唇都几乎贴上了梅长苏的耳廓,“舵主”二字只剩叹息般的气音,像是夜阑人静处耳鬓厮磨时千回百转地缠绵低唤——舵主的耳朵立马就红了,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朝旁弹开一尺。

  而这时陆安已引着那名女子朝他们走来,正看到舵主将手中斗笠重重扣在“王大哥”脸上,顺势把他推开。斗笠自脸上落下那一瞬间,陆安真真切切地看见他“王大哥”脸上还没敛去的几分笑意——陆安难得看到他威严肃穆的主君笑得这么傻,脚下一个踉跄,险些从石阶上栽下来。

  他身后的女子小声惊呼,陆安站稳脚跟,侧身将她让到前头,引见道:“舵主,这位是曾姑娘。”

  曾姑娘随着他的话声敛衽盈盈下拜,带着点哭腔细声细气地道:“小女子谢过几位大侠相救之恩。”

  梅长苏放粗了喉咙一摆手:“姑娘不必多礼,这本是我们行走江湖的本分。倒是姑娘为何这个时候来此山寺?孤身一人,岂不危险?”

  曾姑娘抬起头来,眼中泪光莹然,嘤嘤地道:“我娘病了许久,吃了好多药都不见好,家里已经没钱再请大夫啦……我没办法,只好来求菩萨保佑,”她抬起袖口抹了抹眼角,“我做完家里的活儿,看着娘睡下了才得空来的,可是耽误这么久,娘醒了瞧不见我定然已经急坏了……”

  她抬起头,萧梅二人才看清这位姑娘大约只得十六七岁,衣衫寒素,襟摆手肘等处还有几个补丁。身量纤瘦得犹如一根豆芽菜,面黄肌瘦,一望而知是贫苦人家的女孩——但纵使如此贫寒,仍掩不住她瓜子脸清秀的线条,和一双因脸上没肉而愈发显得又大又圆的双眼的灵动美丽,也难怪那群泼皮会对她起意。

  萧景琰这一路行来,满目尽是盛世光景,虽然并没天真到以为大梁就全没穷人了,可忽然有个活生生的穷得连病都看不起的小姑娘立在他眼前,还是难免胸口发闷,一言不发地解下腰间钱袋递过去:“姑娘,拿去给令堂治病吧。”

  曾姑娘却似十分怕他,听他开口就吓得整个人一缩,没敢伸手去接他的钱袋,反而朝陆安那边又挪了挪,这才低头嗫嚅道:“小女子、怎能拿大侠的钱……不、不必了……”

  萧景琰气闷且不解地抬手摸摸自己脸——臣子和宫人们怕他也就罢了,这个小姑娘不知他身份,为何也如此怕他?自己又不是歹人,刚才好说还帮了她呢!

  

  梅长苏倒能理解她的畏惧,他们这一行人风尘仆仆,胡子拉碴,乍一看比方才的泼皮们还不像好人。再加上萧景琰方才连招呼都没打,冲上去就凶神恶煞地只顾揍人,人家小姑娘岂能不怕?

  唯有陆安年轻俊朗,性子又活泼跳脱,脸上无事都带三分笑,就算也有些胡茬,看起来仍比其他人亲切随和多了。所以他方才才会专程点陆安去问姑娘话,此刻看来果然是明智之举。

  眼看萧景琰一脸郁闷,梅长苏不禁好笑,伸手拿过他钱袋扔给陆安:“你将曾姑娘送回家去,再去此地县衙叫人来处置那几个东西。我们慢慢走着等你。”

  陆安躬身领命,对曾姑娘道:“姑娘,走吧。”

  曾姑娘觉得就这么贸然领个陌生人到家不妥,本想推辞,可她实在已经饱受惊吓,双腿仍在发软,大有举步维艰之感,又实在惦念家中母亲,于是一咬牙,再对梅长苏等人行礼道谢,便跟着陆安下山了。

  几个被绑成生猪扔在路边的泼皮无赖不值得再耽误时间。余下的人照计划上山谒庙,可惜天色向晚,山门已闭,不再接待施主随喜。众人只得罢了,下山继续赶路不提。

  这一晚到了歇宿时,陆安仍没回来。钟程与他最好,不住频频眺望来路,显是有些担心。梅长苏宽慰道:“他多半看那姑娘可怜,多半要等到明早替人请个大夫,再看看还有什么能帮手的才好就走。不必担心。”

  钟程生得五大三粗,又黑又壮,不言不语往那一戳俨然一头熊罴,很能唬住些人。在战阵上仗着惊人的体魄和膂力也确实十分勇猛,与他不熟的人万料不到他平日里其实是个憨厚到有些木讷、脾气温和而十分内向之人。

  他十分敬重梅长苏,却不敢和他多说话——因为梅长苏给他的最初印象实在可怕。萧景琰入主东宫之前,梅长苏除去和他们同往九安山那回,统共来过靖王府两次,一次三言两语令得萧景琰发怒责打了戚猛一百军棍,还降了职,第二次则是公然大声呼喝陛下名讳,还骂他“有情有义没脑子”……

  在钟程看来这已经不是能用“大胆”形容的了。

  更可怕的是陛下并没因此而动怒,仍然信赖倚重他不说,后来居然……还跟他成亲了?

  坊间关于麒麟报恩之类的传言甚多,钟程又恰好是个颇信怪力乱神之人,久而久之梅长苏在他眼中便脚踏祥云,头顶金光,处处透出一股瑞兽的神异不凡来。

  “瑞兽”每次跟他说话都叫他好生紧张,平日混迹一队禁军中还可掩饰,这次出门朝夕相对,他的异状便很难瞒得过了。梅长苏虽不明就里,但觉得一个铁塔般的小伙子脸红起来十分有趣,故而时常没话找话,故意逗他。

  这时钟程受了“瑞兽”宽慰,讷讷道“殿下说得是”,脸又有要红的征兆。偏梅长苏还不放过他:“叫我什么?“

  钟程的黑脸就全然黑里透红起来,忙不迭改口:“舵、舵主……”

  梅长苏这才一笑,拍拍他肩在他身边坐下,全不管钟程缩成一团似乎想要就地滚走的姿态,与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聊起天来。钟程磕磕巴巴地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边向他家陛下投去求助的目光。

  可惜萧景琰察言观色的本事与他的耐心一样,只对极少数的人限量放送,这时专注的烤着一尾飞流傍晚时在山溪中捉住的鱼,压根没分半点眼角余光给他。等萧景琰的鱼烤好,钟程已经将幼年时尿床被娘从村头揍到村尾这等事都对梅长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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