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乔木BE版(下)完

本更3W多字……感觉我为了不把(下)变成(三)也是不择手段了……但是讲道理,假如拆成四千字一更的话,我这算不算两周八更了?该不该表扬?

主要角色死亡预警(不打死你就不错了,还求表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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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阴暗恐怖又血腥的暗杀历经二十多天,取走了十七条人命。
京兆尹查不出什么,巡防营查不出什么,群臣甚至求到了大理寺,可是叶士桢一样束手无策。
许多官员甚至开始重金礼聘江湖高手来护院,但京城中哪去找这许多高手?真能与那帮神出鬼没的凶手相抗衡的高手又岂是有钱就可以请到的?
然而死了十七个人之后,梅长苏有天忽然在散朝时提到此事,表示京城天子脚下,竟然发生这样的灭绝人性的凶案,实在是他这个摄政王的失职。他向众人保证,一定尽全力督促各方查办此案,绝不会再出现下一个死者。
朝臣还以为这不过是他惺惺作态,顺便示威,谁知从那天起真的就再也无人横死。
可是没人因此对他生出感佩之心,不过是畏惧他的更加畏惧,憎恨他的更加憎恨。
无论他们是恨是怕都不得不承认梅长苏的威慑是有用的。没人敢再在朝上指着他鼻子骂他窃国,甚至好长一段时间内,没人再提立太子之事。
提了有什么用呢?
宫中那些孩子没了父母家族的依傍,梅长苏要弄死他们就好比碾死一只小虫那么简单;燕王远在益州军中,听说那地方高山密林,多得是瘴疠毒虫,还时不时有蛮族与地方军冲突——简而言之,能让一个养尊处优的郡王死在那的方法太多。
在梅长苏一手遮天的情况下,提议立谁为太子不啻于害他送命。
更何况还真的没有一个十分合适、能令大家达成共识的人选,那又何必徒生风波呢?
于是信王稳稳把持着大梁朝政,就这样过了三年。
所幸他为人虽然狼子野心,阴狠毒辣,但在朝政上倒仍旧和最初一样,既不曾偷懒懈怠,也没像群臣曾经担心的那样肆意弄权以谋私利。
须知并不是每一个臣子都耿介忠直,任何一个朝代都不乏圆滑中庸,甚至趋炎附势的。所以当然也有朝臣对信王示好谄媚,希望依附于他,可是信王不知道是太清高还是太自信,对这些人丝毫不假辞色,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起这样的心思了。
因此大梁的朝堂还和当年萧景琰在位时一样清明有序,这大概是三年来唯一值得安慰的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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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三年祭日过后,国丧期满,金陵城中终于又能听到琴声歌声了。
  可禁宫依旧清冷幽寂,不但没有琴韵歌声传出,几天之后,反而传出了太后病重的消息。
  其实自皇上驾崩太后的身体就大不如前,隔三差五地总是在生病。太医们每日请脉调方,却也没什么大用——不需要多高明的脉息都能知道,太后这是积郁成疾。除非心中郁结解了,否则什么药都医不了心病。
  可是太后就皇上一个儿子,突然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心结又怎么能解开?
  她日渐消瘦,以几乎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时常坐在灯下看着皇上的旧物发呆垂泪,只要不是卧床不起,每天必然要亲手做一碟皇上最爱吃的榛子酥……谁劝都没用。
  这一次重病,多半也是因为又到了皇上忌日,太过伤痛所致吧。
  整个太医署都几乎搬到了慈安宫,可是太后的病势不但完全没有起色,还在一天天加重。一开始命妇们入宫探视,她还能强打起精神靠在床头跟她们寒暄几句,到了后来竟是整日昏睡。
  太医们觉得这次多半不好了,太医署令曾去向梅长苏禀报了一次,委婉地暗示或者要准备后事。梅长苏目光森然地盯了他一眼,淡淡道:“太后年事不算高,大约只是一时伤心过度。还望诸位大人多多费心,待太后凤体无恙之后定有封赏。”
  他这话说得十分客气,可他说完之后那署令只觉后背一片湿冷,已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开始怀疑,宫中那些太后与摄政王不合的传言都是假的。如果太后不幸仙逝,不知这位手段厉辣的信王殿下会不会要他们陪葬?
  可是不管太医们如何心惊胆战,如何绞尽脑汁,如何求老天求菩萨,太后的病依旧没能好起来。
这天傍晚,一直昏睡的太后忽然醒了,看着气色竟是好了些。苍白了许久的脸上也有了点血色,在宫女的服侍下喝了几口参汤,吩咐道:“去把信王请来。”
服侍她多年的小梨如今已是慈安宫的掌事宫女,听到这话犹豫了一下,决定自己亲自去一趟。
宫中传太后与摄政王不合并不全是空穴来风,至少就她所知道的,太后和信王这三年来根本没见过面。太后平日也从不提起信王,就像宫里没他这个人存在一般,如今病中,倒要见他做什么?
听过许多信王的传闻,小梨心中难免有点害怕。那养居殿阴沉沉的,连宫女太监都没半个,全是信王从宫外带来的手下,也叫人望而生畏。
但信王并没有为难她,二话不说披上披风就跟着她走了。小梨在暮色下偷偷抬眼,看到传闻中妖魔鬼怪一般的摄政王原来长得很好看。就是太瘦了些,亲王常服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好似里面是个竹枝扎的假人。脸色也糟得很,跟病中的太后都差不多了。
到了慈安宫,信王在寝殿的帘幔外跪下行礼,一点也不像传闻中那么傲慢无礼。
小梨悄悄松了一口气,就听见太后的声音:“你们都退下。小梨,守着门别让人进来,哀家有话要单独对信王说。”
待宫人们全部退出,殿门合上之后,太后才又道:“小殊,进来吧。”
跪在地上的梅长苏被这句“小殊”喊得全身一颤,怔了片刻才慢慢膝行到了太后榻边。
静太后靠在床头,柔声道:“跪着做什么?起来,让静姨好好看看你。”
梅长苏没有起身,只是又往前靠了些,双手死死抓着床沿,慢慢抬起头来。
“静姨,你、你觉得怎样?”
太后缓缓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又瘦了……这三年来,苦了你了。”
“不苦,静姨,我……”梅长苏的声音哽得说不下去,他可以承受全天下的指责和谩骂,但却受不住她一句温和慈爱的安慰。
他们上次见面,还是三年前宣读遗诏的时候。
之后虽然同住在这深宫中,但他们都极有默契的避开了彼此。静姨不愿见他这个害死自己儿子的罪魁祸首自是情理之中,而他……他不是不想见她,是实在不敢见她。
每次动了去看她的念头,就会回忆起那一晚自己将景琰尸身带到她面前时,她脸上的表情。
那晚的静姨让他深深明白了,一个突然失去孩子的母亲会有多悲痛,多绝望。他当时觉得无论静姨打他骂他,甚至要杀了他都是应该的。可是她只是哭,她哭了整整一夜,哀泣着求景琰回来,求老天可怜,最后哭到嗓子都嘶哑得发不出声音,眼睛也肿得几乎张不开了,才累得昏了过去。
但她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责怪他的话,醒来后也只是木然地问他:接下来打算如何。
而他连道歉都没办法出口。面对一个伤心欲绝的母亲,难道他能简简单单地说句“对不起”就想求得原谅?
静姨不原谅他是应该的,他自己都没办法原谅自己不是吗?
可是现在,静姨却像从前那样,抚着他的头发叫他小殊,说他瘦了。
“静姨,对不起……”梅长苏猛然低下头去,将脸埋进她搭在身上的锦被中,哭出声来,“对不起……我害死了景琰、都是我的错,都是我……”
大概是痛到极处反而哭不出来,萧景琰死的时候他都没流过一滴眼泪。
却原来没流出的泪水一直积蓄在心底,被时光酿得更加苦涩。他痛哭着,心头的块垒也丝毫没有松动消散,因为他明白,静姨大概也要离开了。
果然静姨抚着他的头发,轻声道:“别哭,孩子。静姨不怪你,早就不怪你了。静姨时间不多了,你听我说。”
梅长苏咬着牙擦干眼睛,忍得全身都在发抖,抬起头勉强道:“静姨,你别胡思乱想。我已经飞鸽传书给蔺晨,他就快到了,他医术通神,连我的火寒毒都治好了,一定能医好你的……”
静太后微笑:“傻孩子,再神的医术也只治得了病,治不了命。静姨活够了,也该去见景琰了,只是放心不下你。”
梅长苏还想说什么,被她摆手制止了,只得听她像从前那样温柔徐缓地说:“若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那是假话。毕竟景琰、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们母子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想过他会走在我前面……”
梅长苏怔怔听着,怔怔地泪流满面。
“可是后来我也慢慢想通了。景琰对你的心思我是早就知道的,是他愿意舍命护你,又怎能怪你……?何况若当时他没护住你,眼睁睁看着你死在他面前,恐怕他余生也不会再有半点欢颜。你别怪静姨自私,可这些年看你过得如此辛苦,我有时、有时甚至会想……幸好走的是他。”
她的声音终究还是颤抖起来,她低下头用绢帕按了按眼角,轻轻叹了口气,重新稳住了声线:“死者已矣,难的都是活下来的人。这些年我不去看你,是怕一看到你就想起他,心里更加难受。我猜你不来见我,大约也是同样的理由。今天突然叫你来,因为有些话一定要对你说,否则恐怕就没机会了。”
梅长苏哀声道:“静姨……”
“小殊,静姨不怪你,景琰更加不会怪你,所以你也别再为难自己,尽快抽身吧。你这样子……等我到了地府再见到景琰,见到你的父帅母亲,他们问我你过得好不好,你叫我怎么回答?”
梅长苏呆呆地看着她,好半天才脸现迟疑之色,喃喃道:“真的……还能见到吗?”
“一定能见到的,”太后抬手缓缓擦去他腮边未干的泪水,“你答应静姨,好好保重自己,免得再见时叫他们心疼难过。”
梅长苏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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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晨赶到的时候,二十七响金钟已经敲过两天了。
梅长苏倚在榻上,手中还拿着一本奏折,看到他第一句话就是:“蔺晨,药方恐怕得调一调了,最近药效似乎有点减退。”
蔺晨皱眉,一言不发地拽起他一只手号脉。其实那药方已不是第一次调整了,药性一次比一次重,对身体的伤害一次比一次大,可他已经没法再开口相劝。
局势已经走到这一步,梅长苏有必须要做的事,这药虽然伤身,但好歹能使他得到几个时辰安稳的睡眠。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连这点休息都没有了的话,只怕就……撑不了多久了。
蔺晨诊完了脉,将手朝袖中一笼,道:“没守孝礼?”
梅长苏苦笑摇头:“我这身体,守不起了。”当年太皇太后去世时他尚能在自己宅中尽这三十日的孝礼,如今却连那样都做不到了。他身上火寒毒虽然解了,但肺经严重受损,不在京城那几年都格外小心将息着。三年前的变故激得肺上的旧疾复发,当时不但没立刻治疗休养,还生生熬到昏倒。醒来后又即刻接了摄政王之位,开始为大梁的社稷和将来殚精竭虑。
便是铁打的人,这般点灯熬油的消耗法也要累出病来,何况他的身体连常人都不如。
所以纵是亲如生母的静姨走了,他也要逼着自己该吃吃,该睡睡,至于心中积郁能不能纾解,则早就不在他思虑的范围内了。
蔺晨心中暗叹,也不多话,叫飞流拿来纸笔,一边写药方一边道:“萧庭生已经启程了,没能见上他皇祖母最后一面,这笔账多半又要算在你头上。”
梅长苏淡淡道:“我头上的帐难道还少了?”说着神色便有些黯然:“我原也没想到静姨会这么快……不过也好,若是让他们见了最后一面,我怕静姨忍不住会对他说什么。”
蔺晨忽地有些烦躁,将手中的笔一扔:“说就说了,又能怎地?那萧庭生也不至于蠢到不能共谋,否则你敢把大梁交给他?让他知道了,少一个人恨你恨得咬牙切齿哪里不好?”
“他不傻,可毕竟年轻。重臣个个不是省油的灯,若他不够恨我,又怎能和他们同仇敌忾?万一被人看出破绽,以为他与我勾结上位,那……就前功尽弃了。”梅长苏抿了抿唇,咽下后面的话没说——他已时日无多,所以庭生继位之事是决不能再起波折了。
蔺晨沉默地看着自己挚友。看着那双曾经明亮得好似天际星子的双眸,如今却只余下沉沉深渊。奇冤和寒毒没能消磨掉的某些东西,到底是被自责和后悔消磨殆尽了。
梅长苏被他看得心虚,勉强一笑:“做什么这么看着我?你难道不想他早些顺利登基,我好早些离了这里。”
黎纲接口道:“可不是么?宗主在这鬼地方坐牢也坐得够了,但盼燕王殿下争气,咱们也好早日回廊州去。”
“廊州!”趴在梅长苏身边折纸玩的飞流眼睛顿时一亮。
梅长苏抚着他头发微笑:“嗯,廊州。待苏哥哥此间事了,我们就回去。”
飞流高兴的点头,清晨阳光般的笑容刺得蔺晨眼睛生疼,于是他干脆挪开视线不再看他们,伸手把刚才扔掉的笔重又拾起,开始给梅长苏写一副调理肠胃的药方。
作为朋友,他如今能做的也只剩尽力帮他撑得久一点,还有在他自欺欺人时不去戳穿,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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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踵而至的国丧给整个大梁蒙上了一层阴霾。
三年的政通人和,摄政王身怀妖术矫诏窃国等等流言本来已经渐渐化为人们茶余饭后闲磕的谈资,随着太后的死讯却又开始甚嚣尘上。
这一定是恶兆,是天罚啊!皇上不在了,太后也不在了,太子还没立,前朝后宫具被那妖人把持,大梁要完了啊!
朝中一样人心浮动。太后仙逝,信王竟然没守那三十天的丧礼,只到灵前磕了几个头就走了。这般目中无人,这般骄狂无礼,定然是以为太后去了就再没人能辖制他了吧!
其实这不过欲加之罪。若是梅长苏真的在太后灵前跪足三十日,自然又会有人说这丧礼是皇室宗亲子弟守的,他一个与萧氏毫无瓜葛的江湖野人,真以为封了王就有资格为太后守丧了么?
太后二七那天,远在北境长林军中的燕王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太后病重的消息他在军中也隐约听闻,可是无诏擅回不啻于授人以柄,这样一头撞回去只怕正中那人下怀。就这么犹豫了几天,再等到的竟然就是噩耗。
灵前的众人见他面容憔悴,眼下青影和腮边胡茬都在昭示着他恐怕已连着几天不眠不休。他伏在自己皇祖母的灵位前哭得哀痛逾恒,口中反复道:“庭生不孝,没能见您最后一面。”
守灵期满,出殡之后,就该还朝了。
萧庭生既然人在京城,自然是要位列朝班的。抬眼看向上面那个已许久不见的人,心中恨意和着悲痛翻滚。蔺晨所料不错,他确实将自己没能见上皇祖母最后一面的帐,算到了梅长苏头上。
可以看着那人比之上次见面又瘦了许多,整个人形销骨立,垂头闷声咳嗽的模样,又忍不住生出一丝莫名的情绪——你不惜害死父皇独揽大权,可这日子,你过得开心吗?
梅长苏似是感应到他的目光,抬眼看过来,两人目光相触,梅长苏轻笑道:“燕王殿下,好久不见了。在北境可还待得惯吗?”
萧庭生静静与他遥遥对视:“还好,多谢信王关怀。”
自从被派到益州他几乎就没回过京城,梅长苏好像恨不得他离金陵越远越好,又怕他在某地日久培植起自己的势力,所以隔个一年半载就是一道调令,上一次派他去了北境,下一次不知又是哪里?又不知这次他能容自己在京城待几天?
果然散朝时,梅长苏漫不经心地道:“燕王以皇子之尊,久在北境苦寒之地恐有闪失,还是换个和暖宜人的地方历练吧。”当下就要将他派去云南。
许多朝臣脸现不忿。先是极北,现在是最南,信王这是一辈子不打算让燕王回来了么?眼下太后仙逝,宗族子弟们全捏在他手里,燕王再被这样远远的放逐下去……难道大梁就一直这样国无君民无主,由个外姓人不明不白地把持在手里?
  有好几个脾气耿介的就要不顾一切开口反对,谁知最先出班竟是上朝向来只是应卯、来了也从没吭过声的纪王。他对梅长苏道庭生大老远赶回来为太后守丧,一直就没休息过,人都瘦了一大圈。再立刻起程的话未免也太辛苦了,怕累坏了孩子,能否让他在京城府中休养一段时间再去云南。
  纪王乃是当朝辈分最高的宗亲重臣,从前皇上在世时尚要尊称一声皇叔,对他礼敬有加。而他位份虽然尊贵,但人人都知他平时醉心歌舞饮宴,从没开口置喙过朝政,今天忽然出班说话,连信王都脸现意外之色。
  可是他虽开口,却也全然不是商议朝政的架势,甚至没称封号而直呼“庭生”,听上去就是一个慈爱的长辈心疼小辈,不忍他过于劳累罢了。
  越是这样,反叫人越难反驳。信王似乎也觉得不便硬驳了纪王的面子,踌躇一阵之后总算是松口应了。只是叮嘱庭生难得在京中,正好将这些年丢荒了的经史子集好好温习一番,切勿耽于安逸享乐,整天只知道出门游玩。还道:“我受皇上之托管束教导殿下,若殿下不思进取,胡乱结交些不知所谓的朋友,我知道了可是要不依的。”
  他这番谆谆教导,听在众人耳中不过是警告燕王最好乖乖待在府中,不要随便与人来往。他勉强答应留燕王在京中,定然会广布眼线,严加控制,若是燕王有什么行动触了他忌讳,还不知他会有什么阴损手段。
  许多人都暗暗替燕王担心,燕王本人倒是恍若未觉,恭谨有礼的应了谢过,神态自若地随众退朝回府去了。
  他回去之后果然十分低调,每日除了上朝就是在自己府中习文练武,偶然到纪王府中小坐一会,跟其他朝臣更无来往。
  这天纪王爷得了几坛好酒,又新换了一个厨子,宴请几个素日交好的朝臣到家中小酌。几人差不多同一时间到了纪王府,在门口厮见了相携进去,正遇到纪王送庭生出来。
  几人都道燕王殿下为何不留下同饮几杯,庭生却微笑推辞道有事在身,改日作陪。行礼道别而去。
  其实谁不知道他有事是假,不愿与朝臣交往过密连累他们是真。几人叹息着入席,纪王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坐下后话也比平时少了,闷着头只顾饮酒。菜才上齐,他倒先醉了。伏在桌上竟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边哭还边嘟嘟囔囔地说话。
  几位宾客面面相觑,皆知这位历经三朝的王爷素日浑浑噩噩仿佛万事不萦于怀,纵喝多了也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今天这是怎么了?
  几人都不禁好奇心起,沈追微笑道:“莫非是国丧期禁乐,纪王爷喜欢的哪间乐坊又支撑不下去关门了?”
  正说着,纪王抬起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就见他脸上泪水纵横,手晃得根本对不准杯口。一杯酒洒了大半杯在外,他也全不在意,拿起来一饮而尽,口中含含糊糊地哭道:“庭生、庭生啊……叔祖没用,没用……景禹、你看着他……”
言阙脸色微变,挥手屏退了下人,过去扶起纪王道:“王爷,你喝醉了,去歇着吧?”
纪王挣开他手,抓过酒壶直眉楞眼地道:“我没醉!景禹呢?叫他来陪纪王叔喝一杯!”
他先前哭着说话众人还听不很分明,这下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的是“景禹”。蔡荃和沈追对望一眼,不明白这位王爷好端端地为何忽然提起已去世二十多年的祁王。
还不待他们将疑问问出口,纪王爷抱着酒壶又哭开了:“景禹啊,庭生长大啦……不容易……你得看着他点,别让他出事啊……”
在场几人又你看我我看你了一回,叶士桢按耐不住,屈膝蹲在纪王身侧,摇着他的手臂试探着问道:“王爷,王爷?您说什么?叫祁王看着谁?”
纪王茫然看他,说道:“祁、祁王?景禹?”
叶士桢点头道:“是。你叫他看着谁?”
“庭生啊,”纪王回答,双眼发直,“看着庭生,看着他儿子啊。”
叶士桢缓缓抬头,看向另外几位脸上带着与他如出一辙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表情的大人。
好半天,言阙才仰头喃喃道:“天佑大梁……”
蔡荃一把抓住了沈追的胳膊,压低的声音中透出掩不住高兴:“燕王殿下是萧家的血脉!那我们还有何顾虑!?”
沈追转眼看看窗外已沉下来的暮色,叹息道:“摄政王,也该把大梁的朝堂交出来了。”
一旁的纪王却已趴倒在桌上,枕着被酒液浸湿的衣袖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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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下一次来探望皇叔祖时,被拉着去京郊跑马,然后在一片平旷的四下无人的河滩上,得知了自己身世的惊天秘密。
纪王还告诉他,以言阙为首的几名机要大臣知道他的身份后,都决意要全力助他坐上太子之位,从摄政王手中将朝堂拿回来。
他原以为这年轻的侄孙会露出些大惊失色,不知所措的样子来,谁知他只是深思了一阵,开口第一个问题问得不是自己的生身父母,而是究竟有那几位大人已悄悄站到了他这边。
纪王看着他眼中两簇野火般的光芒,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语焉不详地道:“若你有天登上大位,可一定要记得‘宽仁’二字,有些看上去很该死的,并不一定真是敌人……”
而庭生望着面前奔流而去的河水,心思如潮,早已听不到叔祖的说话了。
有没有人相助,他都是一定要将那人拉下来的。只不过现在朝中乍然有了强援,那他也就不必再行兴兵造反这样的下策了。
——这些年他辗转各地军中,其实并不像旁人想得那样凄凉无助。苦自然是吃了不少的,风餐露宿,枕戈待旦,夤夜行军,这些都是常有的事。可是他也着实学到了不少在京城绝对学不到的东西,建立了属于他自己的人脉与威望。
更重要的是,当年他被派往益州前,列战英曾经私下来找过他,给了他一封书信。
“皇上的遗诏我不能不遵。可萧氏的血脉我也不能不管。”列战英低着头,身上已丝毫不见当年跟在萧景琰左右时那种单纯明快的少年气质,“这信请殿下贴身收藏,除了各地军中最高将领不可让其他人看到。”
他跪下与萧庭生辞别,最后只说了一句:“还望殿下藏锋敛迹,在军中多多历练,以图来日。”
  庭生没有辜负他的一番苦心。如今他军中朝中都有了羽翼,许多事可以慢慢开始谋划了。
就只眼下如何长留在京中是个问题。以那人的才智,不论什么理由借口恐怕都难以骗过他。若是再被他一道诏令派去偏远的南疆,那就……
燕王不知所愁的问题,梅长苏倒是早有打算。
纪王刚刚依计说破了庭生的身世,言侯他们已经在暗中联络信得过的臣子要助庭生上位。这时自然不能再让庭生离开京城,可是太后出殡入陵已经一月有余,各地来奔丧的藩王宗亲早都陆续回去了。他表面上是给纪王爷的面子才让庭生在京中逗留了至今,再不派他出去,恐怕惹人生疑。
总之既要让庭生留下,又要让人觉得自己留下他是借故圈禁,有意打压,说不得,只好找个莫须有的黑锅给他背上一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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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晚间起了大风,吹散已积蓄了好几日的闷热,也吹来了遮住星辰与月光的乌云。
几阵狂风过去,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廊下一片水幕,一丈开外视野就是一片茫茫,只看得到庭院中的花木影影绰绰地随风摇摆。
梅长苏正在偏殿中看奏章,甄平忽然走进来,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梅长苏挑眉,轻笑道:“甚好,有现成的黑锅送上门来了。”
甄平一呆,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急道:“宗主,太危险了,不可啊!”
  梅长苏已低下头去继续看他的奏章,说道:“飞流在我房中,有何危险?”
  甄平道:“可此人轻功如此了得,万一飞流一个疏漏……”
  梅长苏一边提起朱笔在奏章上批示,一边打断了他:“我们叫人假扮刺客虽能保证我不受伤,但可信度也就大减了。刺客若没被拿住,旁人难道不会疑心我们自导自演?可是盟中弟兄这些年跟着我藏头露尾,已经够委屈了,我又何忍为了一个计谋再让谁陷于险境?”
  甄平想说“弟兄们为宗主死了也是甘愿的”,但知道这话只能更令梅长苏难受,动了动嘴唇又咽了回去。
  梅长苏批完这本奏章,搁下朱笔轻轻伸了个懒腰,起身道:“走吧,廊上逛逛去,叫对面房上那位大侠知道我人确实在这里,也好放心。”
  甄平实不愿他将自己暴露在一个显然来者不善的人的视线中,可劝说的话还没出口,梅长苏已又开始闷声咳嗽,直咳得弯下腰去。甄平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又端过一盏清水给他润喉。
  梅长苏直起身来看到他担心的神色,无奈道:“你可愈来愈婆妈了。飞流和你们都在左近,谁能伤得了我?”
  说着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一股带着雨水湿润气息的夜风扑面而来,叫人精神为之一振。飞流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默默搀起了梅长苏一条胳膊。甄平道:“飞流,你衣服没打湿吧?别把雨水弄到宗主身上了。”
  飞流瞪了他一眼,怒道:“没有!”然后拽了拽梅长苏的袖子,小声道:“房顶,有人。”
  梅长苏微笑着牵住他手,缓缓沿着回廊踱步,用极小的声音对飞流说了几句话,飞流懵懵懂懂地点头:“恩!苏哥哥睡觉!飞流、抓他!”
  雨一直不停。整个世界都仿佛要被这大雨淹没,天地间似乎也只剩下雨水冲刷的哗哗声。
  人在这样的雨天,总是会比较倦怠的。打更的巡夜的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偷懒,这宫中的禁军护卫也不能免俗。
  所以这是个杀人的好天气。
  江放伏在黑黢黢的房脊上,忍受着雨水的冲刷,他的整个身体都已经冷透了,但他的心却是热的。
  因为他今天,要做一件为民除害的侠义之事——刺杀当朝摄政王。
  若单论武功,他在江湖上也许称不上上乘,但他的轻功却是真的了得。而凭着这一腔为国为民的热血,他可以在这洗澡般的大雨中泡几个时辰,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就为了等夜深人静时的一个机会。
  而他真的等到了。
  他伏在这里半日,已搞清了那国贼住在偏殿,这里并无太监宫女服侍,晚间只有一个护卫留在他房中,其他人在端了似乎是药的东西进去后就退出了。
  待到下人房和偏殿中的烛光都次第熄灭,偌大个养居殿除了雨声再无其他动静,他便悄悄掩向那贼子住的偏殿。因为盛夏炎热,窗户并未闭紧,他将一种令人昏睡的迷烟从窗户缝隙中吹进去,又静待了片刻,才轻轻推开窗户,缩身翻入。
  这个小小的偏殿只有两重。外面一重应该就是那小护卫睡觉的地方,中了自己的迷烟,这会儿应该已经睡得人事不知了。
  殿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借着空中时不时划过的雪亮的闪电光芒,他还是轻易地辨清了方向。 
  那贼子,应该就睡在里面那张帐幔低垂的床榻上吧?
  就在江放的手刚刚触到床帐之时,一股凌厉的拳风忽然从旁袭来。他也算应变奇速,立刻侧身避开,还了一击。
  来人身手了得,却不知为何一声不吭,两人在黑暗中十分迅捷地你来我往,过了十余招。一道闪电劈下,江放看清跟自己动手的就是先前所见的那个梅长苏的小护卫。
  只是他为何没中自己的迷烟?发现了自己行踪又为何不声张叫喊?
  闪电光芒一纵即逝,两人又在黑暗中静静地打了一阵——对方不吭声,江放自己当然也没理由大喊大叫召来更多敌手。
  可纵是没有更多敌手,眼前这个的功夫之厉辣,也不是他抵御得了的。而且对方听声辨向的功夫显然比他高出一大截,几十招过去,江放终于被对方击中一掌,站立不稳向后摔去。彭冬一声,似是撞到了一张椅子。
  对面那人竟停下攻势对他嘘了一声,压低声音喝道:“轻点!”
  江放简直不明所以。禁不住低声问了句:“什么?”
  可对方还没回答,床榻那边忽然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紧接着是火刀火石碰撞之声,一盏摇摇曳曳的昏黄烛火亮起,擎在一个人的手里。
  这人应该就是他要杀之人,只穿着雪白的中衣,头发散在肩上,烛光掩映下的脸色苍白如死,单薄得不似血肉之躯。
  而那小护卫这时面带惶急,掌法忽地一变,变得十分诡谲阴狠,内劲也格外凌厉起来,他这才明白刚才对方根本未尽全力。
  可这时明白已经太晚了。
高手对敌本就只在一瞬间,哪禁得起他东张西望的分心?
仰天摔倒前江放只觉胸口、手臂、大腿几处微微一麻,对方竟是在他落地之前点了他几处大穴——人的身手怎么可能快成这样?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他的背脊已重重撞上地板。
而把他打倒的人连看都没再多看他一眼,转瞬间已不知从哪里取了件披风,披到正站在江放跟前俯视他的摄政王肩上,撅着嘴皱着眉极不高兴地道:“睡觉!”
摄政王微笑着拍拍他的手,柔声道:“苏哥哥问这个人几句话就回去睡。”
江放瞪眼道:“姓梅的,你要杀就杀,老子不跟你废话!”
摄政王梅长苏,前江左盟宗主,曾经也是江湖中叱咤风云快意恩仇的豪杰。江左盟那些年坐镇江左十四州,比朝廷可靠多了。在他们保护照管之下地方平稳,百姓安康,江湖中人提起来都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句: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可是现在这位“侠之大者”竟成了窃国的贼寇。听说他把持朝政,陷害忠良,跋扈专权,还不肯立储君。若不杀了他,大梁就完了。
可惜他那护卫武功太高,自己终究功亏一篑……
想到这里,江放又大声道:“你别得意,天下侠义之士多得很,你今天杀了我,还会有无数人来找你要你的命!你从此以后都别想睡个安稳觉!”
梅长苏漠然地听他说完,淡淡道:“大侠不必激动,我只是想问你高姓大名而已。”说着嘴角微翘,露出个讥诮的笑容:“大侠都敢闯禁宫行刺了,想必不至于连名字都不敢说出来吧?”
江放昂然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放!”
梅长苏颔首道:“原来是青云踏江大侠,久仰。”抬起双手轻轻拍了两下,殿门吱呀轻响中,两个劲装打扮的汉子脚步轻捷沉稳地走了进来。江放瞠目,躺在地上努力扭头去看,见他们衣着整齐,绝不是半夜突然被惊起的样子。
“你……你们早就知道……”江放气急败坏。难怪他的迷烟没起作用,人家既早知道他来了,自然会在口鼻中事先塞入解药提防。
这时却没人理他。为首的汉子走到梅长苏身边,低声回禀:“宗主,没发现异样。”
梅长苏看向江放:“江大侠第一次入宫,都没找个宫女太监问路就能准确找到养居殿的位置,不知是运气特别好,还是有高人指点?”
江放一惊,随即大声道:“没有!我自己误打误撞找到的,你别想攀诬好人!”
“是么?”梅长苏微微一笑,“江大侠义薄云天,长苏佩服。不过长苏想请教一句:江大侠可有想过今日若成功杀了我,接下来会怎样?”
江放不解其意,说道:“什么怎么样?失手被擒就一死而已,没被抓住就回青州去……”
梅长苏打断他:“我不是问你会怎样,我问天下百姓和大梁朝堂。”
江放道:“没了你个权奸摄政,百姓自然好得很!”
梅长苏摇头轻叹:“好久没听过这么蠢的话了。”
“你!”江放正欲怒骂,脸上便砰地挨了一拳。揍他的是正是为首那人,他打了一拳犹不解恨,揪住江放衣领将他从地上拽起来砰砰又是两拳,还待再打,梅长苏唤了声“甄平”,那人立刻住了手,恨恨道:“你们这些有头无脑的莽夫,只会自以为是的给人惹麻烦,还当自己是行侠仗义慷慨赴死呢,我呸!”
梅长苏淡然道:“你和他多说什么?他若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也不会随便道听途说,被人三言两语就挑唆得闯宫行刺了。带出去吧,明日交付三司审理,务要问出他背后的人。”顿了顿又道:“他一向在青州活动,叫大理寺着重查查那一路的官员。贬谪过去的也别漏了。”
甄平答应一声,把江放拎起来,见到他脸上一瞬间没掩饰住的惊讶表情,冷笑道:“怎么?我们宗主说中了?你还当叫你来送死的那位大人是好人呢吧?”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拎着他朝外走。江放听到身后另一人道:“宗主,您歇着吧。剩下的事属下们会办。”
梅长苏道:“嗯。助眠的药再煎一碗来。”
他话音刚落甄平就急了,转身道:“宗主,那药您今日已喝过了……”
另一人也劝道:“蔺晨少爷说了那药不能多喝,您且躺下试试,说不准能睡着。”
梅长苏语气柔和,简直不像在和下属说话,可说出来的话却没什么商量的余地:“我的身体我还不知道?明日朝上还有要事,快去。”
两人不情不愿地应了声,甄平手臂一垂,改拎为拖,也不管江放在门槛门框上磕磕碰碰,另一个追上来与他并肩而行,走了几步似是气不过,忽地抬腿踹了江放一脚。
江放猝不及防,被他重重一脚踹得叫出声来,就听到窗内传出梅长苏的声音:“差不多行了。别给人口实说我滥用私刑,屈打成招。”
江放觉得自己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笑意。
然后他就被拖到后头捆成个粽子,口中塞上麻核,丢在湿漉漉积着水的院中——头顶的雨,依旧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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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长苏从窗边走回床榻,脸上的笑意还未敛去。飞流扶着他躺下,又似模似样地给他掖好被角,命令道:“闭眼,睡。”
梅长苏道:“苏哥哥还要等着喝药呢。”
飞流一愣,忽然低下头:“飞流不好、吵醒了。又、喝药。”
梅长苏赶紧拉住他的手道:“不是的,不是飞流吵醒的,苏哥哥做了个噩梦,被吓醒了。”
飞流想了想,俯身抱住他的肩头,一只手轻轻抚摸他头发,用他所能做出的最轻柔的语气说:“不怕、不怕。飞流在、飞流保护。”
他小时候做噩梦,苏哥哥就是这样安慰他的。
梅长苏微笑道:“好,有飞流在,不怕。”他现在真的需要一个这样温暖的拥抱,因为刚才那个梦,实在太冷了。
梦中他踏上了一条幽暗狭长的路,路的两旁有零星的白色烛光。他无端地想着这便是黄泉路吧?原来我已经死了。
  抱着这个念头他踽踽独行,丝毫不觉惊惶难受,还有一丝丝雀跃——这既然是黄泉路,那在路的尽头,他或者可以见到他想见的人?
  黄泉路的尽头便是奈何桥,远远望去那黑沉沉的石桥边站着两个人。一个面对他,素衣白裙,面容慈和,正是刚刚死去的太后。另一个背对着他。那背影无比熟悉,梅长苏胸口如遭重击,心脏狂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静姨抬眼向他看过来,柔声道:“小殊,你来了?”
  他欣喜若狂,立在原地用力点头。紧接着他看到萧景琰也慢慢转过身来。然后他所有的喜悦瞬间被冻成冰块,凝在胸口——萧景琰穿着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时那件月白的常服,胸口上一滩还在不断蔓延的黑色血迹。
  他表情空洞,眉头紧锁,目光冰冷地看着梅长苏,就好像许多年前看那个他厌恶的谋士一样。
  他说:“我为你而死,你就是这样照顾我的母亲的?”
  梅长苏张了张嘴,发现没办法为自己辩解。
  萧景琰已经接着说下去:“还有庭生,你想对他做什么?他是祁王兄唯一的孩子,你连他都要算计都要利用?”
  “你伪造我的遗诏,把持大梁朝政这么多年,舍不得放手了吗?”
  梦境中言语仿佛都生出了锋刃,一刀刀穿体而过,梅长苏痛得几乎站立不住。
  然后静太后微笑着对他说:“我们走了,不等你了。”
  萧景琰也不再说话,漠然地转过身去,跟母亲一起缓缓走上那窄小的石桥,身影没入彼岸的黑暗中。
  “景、景琰……静姨……”他张口想喊,可是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拼力移动千斤重的双腿,好容易挣扎着挪到石桥边,手指堪堪碰到桥栏,那石桥却忽然“碰”地一声在他们面前四分五裂的碎了。
  他也醒了过来,才知道他们等的刺客已经来了,那碰的一声,是他和飞流打斗发出的声音。
  刚才的一切皆是梦境。
  黎纲端了药进来,梅长苏几口喝干,仰面倒下闭上眼睛,心底生出些许烦躁——到底要几时才能完成这一切?再耽搁下去,景琰会不会真的就不等他了?
可是他们之间,还有那么多话没说明,那么多误会没解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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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早朝摄政王一直阴沉着脸,说话也比平时更加尖酸刻薄。群臣都在想是谁惹得这煞星不快了,散朝时他却叫手下抬了个被五花大绑着的鼻青脸肿的人上来,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一字一字缓缓道:“这是昨晚在养居殿里抓到的刺客。”
群臣皆惊,梅长苏目光森然盯在蔡荃身上,问道:“蔡大人,根据大梁律,谋刺亲王该当何罪?”
蔡荃答道:“斩首弃市,诛九族。”
梅长苏唇角微扬,眼神中透出针尖般的寒意:“那背后主使谋划之人呢?”
蔡荃一愕:“信王的意思是……?”
梅长苏瞥了被扔在地上的江放一眼,抬抬下巴:“偌大的禁宫,此人一介江湖草莽,雨夜中竟能直奔养居殿,宫女太监都没惊动半个,难不成只是运气好?”
众人顿时了然——禁宫占地广大宫室众多,宽街小巷不计其数,若非时常入宫,对宫中路径十分熟悉之人,怎么可能轻易的找到帝王的寝宫?这刺客若不是哪位宗亲重臣的家将心腹,那就定是有人事先给他指了路。
想到这大家不由带着狐疑的目光去偷瞥身旁的同僚——恨信王的人不少,莫不是谁终于忍不下去了?
蔡荃道:“同谋主使之人,按律当斩。”
梅长苏双手在身后一负,颔首道:“那就是了。这刺客便交由三司会审,主审之人嘛……”他眼望底下群臣,面上浮起讽刺的笑容:“主审之人还是请诸位大人定夺吧,免得有人疑心我私下授意,干扰审讯。”
蔡荃心下稍稍松了口气,他也正疑心是殿上的哪位同僚按捺不住派人行刺。看信王这模样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若是没有一个中正公允又不畏惧信王的主审官,说不准就在他的威压之下攀扯牵连,让他能借机将他看不顺眼的人一并收拾了。
万幸信王大概是气狠了,真心想讨个公道,竟肯不插手主审人选,蔡荃怕他气过了反悔,略作思忖,也没和谁商议便直接开口推举了言侯。
言阙位份尊崇,为人又清明正直,在朝中一向极有威望。而且这三年来他尽心辅佐朝政,对梅长苏既不畏惧谄媚或缄口不言,也没挟私怨针锋相对,总是就事论事公事公办。所以选他为主审官,不但群臣没意见,连梅长苏都略一沉吟就同意了,十分温文客气地对言阙道:“那就劳烦言侯了。长苏信得过不论主使者是谁,有多位高权重,言侯都定能秉公论处。”他说到这笑了笑,“只不过在审出个结果之前,还请各位大人切勿离京,远道来为太后奔丧未归的也请在京城多盘桓些日子。毕竟刺客身份未明,焉知不是敌国派来谋刺我大梁肱骨之臣的。若是各位在途中遭遇不幸,那岂不是朝廷的损失。”
他最后说得众人背后发寒。这分明是疑心他们其中有人是主使,生怕主使跑了而已。说什么途中遭遇不幸,只怕若有人敢不听他话擅自离京,途中就会遭遇他派来的不幸是真。而他明是在和众人说话,但人人都看到他的眼睛只盯着燕王。燕王双眉一轩,欲言又止,终于只是沉默着垂下了眼睑。
刺客被带下去,群臣以为今日就到此为止了。谁知梅长苏目光一转,凝到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蒙挚身上:“刺客闯宫,差点要了本王的性命,蒙大统领就没点什么要说的?”
蒙挚愕然抬头,又立刻低下去,躬身道:“臣护卫不力,殿下恕罪。”
梅长苏撇了撇嘴,冷然道:“若是养居殿现在住着皇上,刺客惊扰了圣驾损伤了龙体,恐怕蒙大统领这罪,就恕不得了。”
“可你又不是皇上”——在场的十人倒有八人心中同时冒出了这句话。
蒙挚低头不语,梅长苏整了整广袖的边沿,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我的安危自是不能与天子相比,蒙大统领的罪责也就降一等吧。罚俸半年,你手下分管养居殿防卫的副统领,也好换换了。”
说完也不等司礼的太监唱诺,袍袖一拂径自走了。
蒙挚抬起头来,旁边的人看到他脸上隐隐的怒色,都不禁在心中叹息:这些年来蒙挚遵从皇上的遗诏,一向对信王言听计从,可那人竟也毫不顾念,当真令人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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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晚间,养居殿又来了不速之客。
来人身手比江放不知高出多少,自房头无声无息地跃下,推开偏殿的门便要闯进去。
飞流劈面一掌被他隔住,甄平同几个江左盟之人也已冲了上来,但见到来人都齐齐停了手垂下兵刃。甄平道:“蒙大统领,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蒙挚黑着脸:“我不这时候来,他肯见我?”
同时房内传出梅长苏的声音:“飞流,让蒙大叔进来。”
蒙挚走进去,见梅长苏散着发倚在床头,看样子已准备睡了。只是旁边案几上一摞奏折文书,想来自己进来之前他还在看。
蒙挚脚步顿了顿,过去将那摞文书远远挪开,没好气道:“你就不能歇歇?这么晚了还看什么,有什么急事等不得明日的?”
端茶进来的黎纲听到了,连连点头:“蒙大统领说得是。宗主,您就听人一句劝吧,每晚这样……”他絮絮叨叨还待再说,梅长苏已一眼横了过来:“飞流,把他打出去。”
飞流合身就朝黎纲扑了过去,作势要打。黎纲连忙伸手招架:“哎!别闹!飞流……啧,我出去,出去还不行?”两人半真半假地一路从屋里打到屋外,在院中兀自闹个不休。
梅长苏笑着做个“请坐”的手势,对蒙挚道:“蒙大哥这是怪我罚你半年俸禄,兴师问罪来了?你放心,我私人给你补上就是。”
蒙挚哼了一声:“你少跟我嬉皮笑脸。我问你,今天这出是怎么个意思?”
梅长苏无辜眨眼:“哪有什么意思?宫中来了刺客,难道你这禁军统领不该问责?”
蒙挚瞪眼道:“你当我傻?你就是怕人以为我跟你是一伙儿的,故意这么做想把我摘出来对不对?”
梅长苏敛去笑容,轻叹道:“蒙大哥,你遵皇上的遗诏行事,统领禁军护卫皇城不插言朝政,谁也不能说你半个不字。可是我若对你另眼相看……人言可畏,你到如今还不明白吗?”
蒙挚噌地站起身来:“你知道人言可畏,为何还非要这样……?你知道外面那些无知百姓是怎么议论你的?昨晚连刺客都来了,要是真有个闪失……”
梅长苏欠身拉他坐下,恳切道:“梅长苏一介江湖人,事了拂衣去,管他们怎么议论。可大哥你和我不同,你蒙家世代忠良的名声若是因我而受损,叫我如何过意得去?还有嫂夫人和你的族人,你总要顾着他们些。更何况……庭生年轻,登基之后还需要你辅佐支持。若是他也误会你与我勾结,那将来怎能信任你?他身边没有个可信之人护卫,这皇帝,又怎能当得安心?”
他声音轻缓地娓娓道来,蒙挚却只是看着他发怔,半晌没有回话。
先前梅长苏靠在床头,半个人掩在床帐的阴影中,他也没细看。这时他欠身来拉自己,才看到他的头发——他的头发不知何时竟已花白了大半。平时见他总是束着发髻戴着冠,大约还用了其他药物之类的法子掩饰,自己又确实不会去注意这些事情,是以直到今天才看到。
所谓触目惊心。
他才三十多啊……
一想到他这些年殚精竭虑之余,只怕还时时沉浸在挚友因他而死的伤痛愧疚中,不知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蒙挚就觉得心都绞起来了,仿佛当年听到他身患火寒毒的真相时一般。
他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何这些厄运总是落在他头上?老天爷,当真是没长眼睛的吗?
蒙挚怔了半天,直到梅长苏轻推他手臂才回过神来,勉强笑道:“你说怎样就怎样吧,大哥一向都听你的。”
说着忍不住又瞥了他头发一眼,忽然道:“庭生登基后,你就要走了是吗?”
梅长苏微笑道:“不走,还留在宫里等他们公布我十条八条大罪,将我下狱问斩吗?”
蒙挚点点头:“走了好,找个地方好生休养。”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另一个问题,犹豫了半天,自觉没有套梅长苏话的本事,还是直接问了出来:“待庭生登基后,你打算告诉他真相吗?”
梅长苏垂下眼眸,心道真相我早就告诉他了,是我害死他的父皇,还有什么可说的?口中却道:“不能告诉他。他虽然历练了几年,但对一个帝王来说还远远不够。他太年轻了,驾驭皇位本就会心慌惶惑,你还对他说他得到的这一切都是有人暗中替他铺路,这不是要他怀疑自己根本没那个本事吗?”
蒙挚道:“可是……”
梅长苏截断他,口气坚决:“没有可是。蒙大哥,你若不想我功亏一篑,不想大梁的江山社稷最终落入一个懦弱庸碌的君主手中,就答应我永远不要对他说他不必知道的事。”
蒙挚沉默不语,梅长苏又欠起身来,抓住他的衣袖,叹道:“蒙大哥,我真的很累了,你就别让我担心为难了,好吗?”
蒙挚的目光在他的白发上巡梭不去,半晌,才勉强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他若不问,我便永远不提。可他若是起了疑心,我也不会替你欺君。”
梅长苏微微一笑,松了手又靠回床头,道:“你答应就好。我不会让他起疑心的。”说着伸了个懒腰:“我该睡啦。和你聊这么久,甄平黎纲他们明天又要念叨。”
蒙挚咽下心中千言万语,替他拉了拉被子,说道:“那我走了。你……你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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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王遇刺一案,一查就查了好几个月。
因为言侯主审,为免屈打成招坚决不肯滥用刑罚,那江湖人又是个硬骨头,咬定了牙关,怎么问都只说他是激于义愤才入宫行刺,并没有人指使。
言阙只得从京城的宗亲官员们开始慢慢查起,但凡入过宫的都请来喝茶问话。他是半点不急,倒是把协理的三司急了个够呛,都担心这么久审不出个结果,信王发起怒来不知又会做出什么——就算不动用江湖上的阴私手段,他手里也还捏着三万禁军和整个巡防营呐。
但信王似乎是那晚遇刺受了惊吓,病了几天之后精力不济,每日光是处理朝政都十分疲惫的样子,一时竟没过问到这头来。
同此同时言阙等三人私下联系朝臣的事情也进行得十分顺利。其中缘由除了庭生的血脉,三人的威望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信王的身体看起来实在太糟了。
他患有宿疾,比常人虚弱些,群臣也早习惯在早朝或议事时听到他低低的咳嗽声。
可最近他好像越咳越厉害了,许多时候众人不得不停下商议讨论,待他咳过这一阵再继续。位列前排的臣子也都不止一次看到,他咳嗽时用来掩口的绢帕上有鲜红的颜色。
咯血之症放在哪里也不是小病,再看看信王那愈发消瘦单薄的模样,许多心中原本还迟疑着不敢支持燕王的大臣也禁不住默默靠了过去——毕竟信王再智谋无双,再手段高超,倘若活不长也是白搭。他如今这副风中残烛的样子,谁知道会不会哪天就突然归西了?现在不表态,等他死了再向燕王效忠,恐怕就晚了。
事实证明他们这种担忧不无道理。某天早朝时信王正在过问刺客审讯之事,忽然又咳了起来,末了似乎一口气没提上来,竟然就这么晕了过去。
他这一场病比之平时可重了不少,三年多来头一次卧床不起,好几天都没能临朝也没能召人议事。
朝局之下的暗流更加汹涌,待到几天后他再露面时,言阙站出来旧事重提:该立太子了。
他的理由十分合理且充分——摄政王如今身体有恙,选立储君一来可以帮他分担一部分事务,二来也是做个准备,以免哪天信王一病不起,大梁朝堂就连个主事之人都没了。
言阙话说得直接,全然不顾梅长苏阴沉的脸色。他是没理由忌惮的,谁都知道言侯发妻早丧,他一心向道,家中根本就没有姬妾,独子言豫津在长林军中已经是三品镇军。他在京城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怕得谁来?
况且话虽不好听,可都是实情。信王刚张嘴想说什么,就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完抬起头来,颧骨上已染了一层不自然的潮红,喘了好几口才平稳了气息,哑着声音缓缓道:“看来言侯心中已有人选。”
言阙坦然道:“老臣仍然觉得,这储君之位非燕王殿下莫属。”接着历数了庭生这些年东奔西走积下的功劳,又将当年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最后道:“虽然燕王殿下并非皇上亲出,但自古立君立贤。在萧家嫡系子弟中没有更合适的人选的情况下,何妨效仿上古尧舜?
梅长苏冷笑道:“效仿尧舜?就可惜皇上已然仙逝,由我们这些外姓之臣来慷他人之慨,将萧家的江山禅让出去,恐怕不太妥当吧?”
臣子中像蔡荃之流为人耿介的已忍不住站出来帮腔,纷纷道燕王虽然不是亲生,但他也是姓萧的,哪里说得上萧家江山旁落?
然而萧庭生的出身实在太低,此时此刻仍然有部分古板又不明真相的大臣反对,两边各执一词,没说几句又争执起来。
争论的焦点萧庭生却一直低头垂眸,仿佛周遭的喧闹与他毫无关系,又仿佛一点也没注意到上首梅长苏投下来的审视目光。
梅长苏双手笼在袖中,静静待众人吵了一会儿,才叹息着道:“诸位大人各有各的道理,长苏也不敢妄下决断。此事还是押后再议吧。”
他上次就是用这套说辞将立储之事生生拖了三年多,现在显然是故技重施。但奈何那几个十分执着于血统出生之人就是死不改口,恨得蔡荃几个直想上去敲开他们的脑袋瞧瞧里面是什么——皇上的义子做储君,难道会比一个阴诡谋士出生的外姓亲王把持朝政更难忍受吗?!
但他们没来得及将冲动付诸行动,因为纪王爷已经先一步出班了。
那位上朝向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算人到了也总是一副心没到的模样的纪王爷,忽然站出来,用他惯常的喝多了有些口齿不清的语声慢吞吞犹犹豫豫地说道:“你们别吵了……庭生他,是景禹的儿子。”
此言一出,原本闹哄哄的大殿忽然安静下来。所有视线都集中到纪王身上,这位平时浑浑噩噩不问世事的王爷有些局促地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
片刻后,梅长苏首先开口,极缓慢地道:“纪王爷说什么?”
纪王眨眨一双常年带着酒意的小眼睛,懵懂地重复:“我说,庭生是景禹的儿子。”
殿上众人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一般,发出此起彼伏地吸气声。当然其中不乏早已从言侯他们口中得知此事、这时不过跟着装个样子的人,但事发突然,倒也没谁注意旁人的惊讶是不是发自内心。
梅长苏仍是保持着那种缓慢得近乎威胁的口吻,对纪王道:“事关皇族血脉,纪王可不要说醉话。祁王已冤死狱中多年,哪里又冒出一个儿子来?”
纪王重重叹了口气道:“皇嫂知道你们不会信,特意写了封手札给我,叫我在合适的时机拿出来……可我哪知道什么时候合适,横竖你们在为庭生的出身争执,这就与你们看看吧。”
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笺纸,递到言阙手上。言阙也不避左右目光,展开看时,确是太后的字迹,写着庭生是故祁王萧景禹的遗腹子,又说皇帝早已知道此事,才会费尽心力将他救出掖幽庭,又留在身边教养多年,并在登基后不顾群臣反对收为义子。她怜惜这孩子遭逢大变自幼孤苦,实盼有天能为其正名,重新归宗认祖,也好告慰他父母的在天之灵云云。末尾盖了凤印。
言阙边看就边大声念了出来,待他念完,一直默不作声的燕王已经红了眼眶,双拳紧握极力忍哭。
梅长苏看着他冷冷一笑,转头对纪王道:“纪王爷,太后身前可从没听她提过此事。如今死无对证,您拿一封不知谁写的信就想让燕王认祖归宗,未免也太儿戏了吧?别的不说,当年祁王妃身怀六甲,焉能逃过先帝的耳目?她一个弱女子又焉能在那掖幽庭中护得一个婴儿周全?”
纪王迷惑地看他:“是我救的啊。苏先生,你当年不还为此事代景琰谢过我?”
他一句苏先生出口,梅长苏的脸明显地抽搐了一下。群臣顿时恍然大悟——难怪当年苏哲要费尽心思的让三个稚子与北燕使臣比剑呢!难怪比剑赢了之后皇上要将那三个孩子收入府中呢!麒麟才子显然一开始就是皇上的人啊,他显然早就知道燕王殿下的身世的啊!于是看向梅长苏的目光中都带了几分幸灾乐祸——你装,你再装啊?燕王的真实身世你不但不说出来,还一直拿他的出身做借口不让他立储,真是用心险恶之极!幸好今日有纪王爷!
而纪王没理会旁人在看谁或想什么,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开始絮絮叨叨地述说他当年是怎么得知祁王妃身怀有孕,又是怎么想尽办法保护她周全生产,如何买通掖幽庭的管事和某个女奴,将庭生当做她的儿子养大。后来又是如何暗中发现萧景琰知悉了庭生的身世,在暗中看着萧景琰对他百般照顾回护,到最后萧景琰与当时还是客卿的苏哲一同设计将庭生救出掖幽庭。
他咬字含糊不清,始终带了点说醉话的感觉,但每一个细节都丝丝入扣,经得起推敲。朝上众臣中有不少年纪教长的经历了当年那桩所谓的“祁王及赤焰军逆案”,稍加思忖就知他说得不假。
他啰啰嗦嗦地讲了半天,萧庭生早已泪流满面。梅长苏脸色铁青地瞪着他,似是已经说不出话来。群臣议论纷纷,最终凝成了统一的声音——立燕王为太子。
信王终究是个聪明人,知道不宜在此群情激奋的关头和众人冲突,沉默了半天,还是勉勉强强地道皇家血脉事关重大,要进一步查清问明才是。若查出燕王真是萧家嫡系,那立他为太子自然是名正言顺,谁也不能反对的。
验明萧庭生正身的差使落到了大理寺和几个宗亲身上,查来查去查了半月,众口一词地回复道燕王果然是萧家子弟。与此同时谋刺信王的案件也有了进展,言阙会同三司查到那江放乃是青州人士,一向在胶东活动,顺着这个方向查下去,查到一位半年多前因纵容家仆伤人致死而被判流放的没落宗亲头上。将其拘回京城一问,原来他在泰山脚下偶遇江放,发觉其武艺高强,轻功尤其出色,就动了撺掇其刺杀梅长苏给自己出气的念头。江放一个无知无识的江湖中人,本来就对梅长苏心存偏见,被他几句话就挑唆得暴跳如雷。倒将他当成了忧国忧民反被奸人陷害的忠臣,问明了禁宫的路线便入京行刺来了。
这宗亲可没江放那么硬的骨头,言阙刚恐吓了两句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审讯时江放就在隔壁牢房中听着,听到最后悔愧交加,明白自己是遭了奸人利用。
指使的宗亲和行刺的刺客一同判了问斩弃市。
言阙宣布此结果时那宗亲顿时号哭着软成一滩烂泥,江放跪在他旁边闻到一阵恶臭,转眼一看,见他裤裆出洇出一片深色,竟是吓得失禁了。
江放脸现鄙夷之色,狠狠地啐了一口:“江某大好头颅,竟然为你这种人丢了!”
狱卒将那宗亲拖了出去,又准备来拉江放。江放叫道:“等等,我有个问题,言大人!”
言阙顿住离去的脚步,转头道:“老夫敬你是条汉子,问吧。”
江放道:“那梅长苏,到底是忠是奸?我若杀了他,到底对天下百姓好还是不好?”
言阙垂眸沉吟,片刻后望着牢狱中漆黑狭窄的通道,淡淡道:“他是忠是奸,将来自有青史评说。可你若杀了他,朝堂必然生乱。上面乱象一生,百姓如何能安居乐业?”
江放愣愣看他,似懂非懂地道:“那我……”言阙叹息一声:“江大侠,杀人只能泄一己之私怨,并不能造福百姓。盼你来世为人,别再这般冲动鲁莽了。”

行刑之日定于七天后。江放站在囚车里,看着道路两旁兴奋万状的百姓们。他曾幻想过许多次自己刺杀了那权奸后被擒住赴法场的情景——只要嘴不被塞住,他一定要沿途大喊几句“江放为民除害,死而无憾!”“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之类的豪言壮语。可现在路旁真的有百姓在大叫“好汉”“有种”,他却丝毫提不起应和的兴趣。他脑中还在盘旋着那日言阙离开前说的话——杀人只能泄一己之私怨,不能造福百姓。
而他与梅长苏,更是连私怨都谈不上。
自己不远万里的冒死来刺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真的是为了百姓吗?还是……不过想听世人夸自己英雄叫自己好汉而已?
他不再去看路边那些形形色色伸长了脖子的人们,把目光投向远处的蓝天——这些问题他在牢中已足足想了七日,还是没得出个结论。看来确实只好来世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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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刺信王的案子结了,接下来便是燕王重入皇室宗祠之事。
本来皇室核定血脉最为严苛,梅长苏当年早和萧景琰商议过,两人都觉得让庭生重归皇室基本无望。梅长苏深知其中艰难,才不惜用了三年多的时间布局,一步步逼得群臣们自己哭着喊着要让庭生认祖归宗。本来反对声浪应该最高的宗亲们,想到燕王入了宗祠就能做太子,做了太子就能登基,他登基之后自己被关在宫中的孩子们才能回家,于是也只象征性地嘟囔两句。而宗亲中地位和辈分都最高的纪王则一力主张,天天在朝上倚老卖老地跟梅长苏为此事纠缠不清。
饶是信王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拿这一时装糊涂一时真糊涂动不动就叫他苏先生还把死去的皇上抬出来的老头没辙,最后虽然又勉强拖了月余,还是被逼无奈地松口同意了。
燕王身份既明,自然而然就该立为储君了——众臣这些年也都发现信王为人虽然跋扈,但有个好处就是说出的话从不反悔。
于是立太子一事虽然前期波折重重,但最后总算还顺利。册封大典那天梅长苏大概是心中气恼,竟然称病没来出席。
国丧期间按制减乐,只有礼官赞礼和群臣叩拜山呼的声音隐隐自奉天殿的方向传来。高湛走出房门,行到院中,却意外地发现梅长苏也在。
他站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仰头看着天边一缕浮云,似乎也在侧耳聆听 。
册封太子,摄政王却缩在寝殿看天发呆——高湛觉得自己越发不懂这位信王殿下的心思,脚步也不自主地顿住,不知自己该不该退回房中。
倒是梅长苏一偏头看到了他,先含笑招呼道:“高公公。”
高湛连忙趋步过去行礼:“殿下身体不适,怎不在屋里歇着?”
梅长苏道:“出来透透气。”
说完又转脸去看着天空,高湛想找几句话来说,但梅长苏一副十分专心在听册封大典的模样,委实不便打扰。走开更是不妥,只好站在一边陪梅长苏听。
高湛其实不知道梅长苏为何还将他留在养居殿。他手下人进宫没多久就事事驾轻就熟,根本不需要自己多嘴提点什么。何况他们多数时候压根没按宫中的规矩行事,在养居殿中他们仍然称呼信王为“宗主”,行的也都是江湖上的礼节。除了每日护送梅长苏上朝,他们几乎不会踏出养居殿的大门。
而他在这群江湖人中间只觉格格不入——他甚至不需要做什么,梅长苏的一应起居饮食都是黎纲甄平亲自经手。其余粗活累活,杂役功夫,又都拦着不让他做。某次在他委婉的表达了自己的不解和不安之后,梅长苏对他说,他是三朝老臣,先帝和皇上身边的人,自己绝不敢拿大让他服侍。就请他安心在这颐养天年,偶尔陪自己说说话就好。
高湛是个识趣的人,听了摄政王这么客气中透着尊重,给足了他脸面的一番话,自然不会去追问:宫中何处不能养老,为何非得留我在养居殿?
梅长苏有时会带几本折子到主殿,也就是皇帝的寝殿里去批阅,每次都会召他近前,问他一些皇上从前的事情。比如皇上登基后还是只喝水不喝茶吗?皇上每日看奏折都会看到几点?不太忙的时候,他都会做些什么事情来消遣?
高湛虽不解其意,但也发现每次说起皇上,淡漠清冷的信王总会露出格外专注的神情。
后来太后仙逝,高湛因为实在受不了养居殿沉重寂静的气氛,甚至想过自请去守皇陵。可又想到自己已经这把年纪,这一去多半就回不来了。到时孤零零死在皇陵中,说不定十天半月才被人发现尸首,那也太凄凉了……因此终于是忍了没说。
但出乎他意外,太后走后,梅长苏的心情似乎变得好了不少。虽然他的身体一再的垮下去,从他每天喝的药和进的饮食就能看出——那助眠的药终于伤了他的脾胃,他现在每天只能吃些粥汤之类没油少盐的滋补药膳了——但他的话变多了,笑容也变多了。
他心情一好,他的手下们连带着都轻松多了。每日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有时梅长苏雅兴发了抚琴一曲,还有在旁边合着拍子击节而歌的。养居殿的气氛好得空前,高湛都忍不住揣测看来信王和太后真的不合,否则为何她去世了信王会这么开怀?
但没过多久这种想法就被他自己推翻了。因为他有次正巧看见一个刚刚在梅长苏跟前斑衣戏彩一样闹腾的汉子,一转头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露出哀伤苦痛的神情。
而梅长苏呢?高湛冷眼旁观了一段时间,总觉得他的轻松快意透着不祥。那是一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感觉,他仿佛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所以在离开之前想尽力让关心自己的人不那么悲伤。
他和他忠心的下属们都怕对方难过,因此强装出笑脸来令对方开心,可就高湛看来,所有人中唯一真正高兴的,恐怕就只有那个孩子一样的小飞流。
不知在梧桐下站了多久,高湛都觉得他的双腿开始发酸,奉天殿也再无声息传来。算算时间,这个没有皇帝也不需要拜见后宫的十分简单的太子册封礼应该是礼成了。今日起燕王就会以太子的身份入住东宫,这皇宫中也总算又有了萧氏皇族的人。
梅长苏轻轻舒了口气,低声道:“当年皇上被册封为太子时,我限于身份未能亲临,想必比今天更加热闹?”
高湛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同自己说话,连忙道:“可不是。老臣当年有幸伴驾躬逢其盛,皇上的威仪和风姿实在是令人拜服。”
“是吗?我猜也是的。”梅长苏微笑着正要再说什么,黎纲已经匆匆走了过来道:“宗主,站了这么久,该进去歇歇了。早晨的银耳雪梨汤我再热一盏给您润润喉咙?”
梅长苏点头道:“恩。少搁些糖,我又不是飞流,谁受得了那甜腻腻的。”
黎纲道:“冤枉啊宗主,上次可是您让飞流替您放的糖。”
他二人边说边去得远了,留下高湛站在原地,不知为何感到莫名的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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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册立,朝堂有了新的格局。
一边是名正言顺、拥有大多数文臣支持拥戴的萧氏太子,一边是手握禁军巡防营、受皇上遗诏亲封的代天子摄政的亲王。每日里明争暗斗,唇枪舌剑,拉锯一般拉扯着大梁朝堂的势力。
萧庭生虽然年富力强又得人心,但梅长苏也不愧是当年得之能得天下的麒麟之才。朝臣们有心向着太子,可也不敢在明面上和梅长苏闹得太僵,何况他为人虽然讨厌,但在朝政上确是才识卓绝的——这一点年轻太子始终是逊了一筹。
两人这场拉锯战旷日持久。每次有朝臣提出让太子登基,总被梅长苏以太子接触朝政时日太短,尚需磨练为由拒绝。然后像是为了证实他所言不虚,当场就会提出些和朝政民生相关的问题考教萧庭生。而庭生再聪颖勤勉,有些刁钻古怪鸡毛蒜皮的事也实在是不知道的。
可就算他这么不顾及储君的颜面,众人还是无话可说,因为这些问题他通通知道答案,而他掌政这么久还没被人问倒过。所以当他说出“连我这外姓臣子都明白的事情,你这储君却不清楚,又怎能肩负起大梁的江山社稷?”这样的话时,大家虽然觉得他狂妄无礼,心底却也不得不认同——要是他们辛苦匡扶的新君,在治国上连一个权奸都比不过,也实在说不过去。
等等就等等吧,横竖有众人扶持着,总不能让摄政王抓了太子的大错有借口废了他。
几个重臣更是对太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拼了老命地要将自己平生所学倾囊相授与他,只盼他能早日在朝堂上扬眉吐气,最好哪天能反过来问住那个奸佞,到时就好乘势叫他下台了!反倒是太子自己十分沉得住气,不骄不躁,勤学好问,进步神速。
而那个看起来已是风中残烛的信王也实在是命硬。隔三差五地咳到呕血,脸颊都整个凹了下去,瘦的好像一具骷髅,他居然还能坚持几乎是每日临朝。
只是现在他似乎已没办法站立那么长时间了,总是搬把椅子坐在龙椅下首,斜靠在扶手上听人说话。
那一星生命之火,在风中跳动着挣扎着,可就是不肯熄灭。
这般又磋磨了一年多,萧庭生对于梅长苏的问题已经十个能答对九个,气度更加从容,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已隐然透出为君者的威仪。
许多人看着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英年早逝的皇帝做太子时的光景,两厢比较,庭生更加年轻,却也更加圆柔,更有城府——就这一点而言,或者他更适合坐在那个位子上。像他七叔那样执拗刚硬的性子,恐怕是应了一句老话:过刚易折。
无论如何,江山后继有人,每个心系家国社稷的人都是欣慰的。
然后就在群臣觉得太子殿下已经准备万全应该登基了,打算一齐想个办法逼得摄政王不能再推三阻四,梅长苏却帮了他们个大忙——在这节骨眼上他终于自己病倒了。
摄政王十多日不能临朝,没理由不让太子监国。
在这势均力敌的博弈中,一方突然缺席,那结果不言而喻。待到梅长苏勉强能坐起来,召几个臣子入宫问话,就发现大势已去——新帝登基定在一月后登基,吉日都已经昭告天下了。
而梅长苏似乎真的是到了强弩之末,听闻这个消息时竟然没有动怒,只是心灰意懒地摆了摆手,一句话都没多说。
自此之后他也很少临朝了,每日只是卧床养病。群臣中只有纪王和言侯入宫探视过,太子也曾驾临养居殿,可在门口就被拦了下来。
信王手下的江湖人到了这个时候仍然那么傲慢无礼,一副我家殿下说不见就不见管你是谁的态度。东宫的亲卫们气得差点拔刀,萧庭生却丝毫不以为忤,止住了自己的随从不让他们说话,温温和和地道那就改日再来拜望,请信王好生将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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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大典定在一月之后,只有这点时间筹备实在有些仓促。但为防夜长梦多,也只好从权了。
这天几个重臣聚在东宫和太子商议仪典之事,言谈间话头不知怎么就转到了梅长苏身上。有人说道如今太子都快登基了,他竟然还住在养居殿不走,实在是无礼至极。
萧庭生淡淡道:“摄政王这些年为社稷操劳,积劳成疾至此,原也不宜挪动,就让他在宫中养病吧。横竖孤还有许多事想向他请教的。”
那人顿时心领神会的闭了嘴——看来梅长苏就算想走也走不了,太子等着秋后算账呢。
叶士桢看了看太子的脸色,低低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道:“信王实在是治国良才,若是他能认罪悔过……”
旁边蔡荃插口道:“以他那惯常用鼻孔看人的性子,叶大人真觉得他会低头认错?”
叶士祯摇摇头不再言语,他原也没想着梅长苏会低头认错,何况如今这局势又岂是他一句轻描淡写的认错就能化解的?他只是盼若梅长苏没能成功脱身而去,真落入了太子手中,太子能够看在他才干学识的份上从轻发落。
沈追打圆场道:“信王病得不轻,能不能撑到太子殿下登基都未可知,咱们在这争什么?”
萧庭生笑了笑:“叶大人说得不错,信王确是不世出的奇才。若不是他身体太弱,我今天未必能站在这里。”
旁边众人自然要一起说些“殿下过谦”“殿下乃是天命所归”之类的话,一直在旁细看仪典相关文书的言阙待众人七嘴八舌地说完了,才缓缓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您所走的这条路,倒叫老臣回想起当年皇上……他何尝不是多年游离于朝堂之外,在军中历练积累,最后厚积薄发一飞冲天。只是当年匡助他辅佐他的人,却成了今日阻碍您的人,世事之变幻难料,实在可叹。”
萧庭生一怔,觉得隐约有个念头在脑海中一晃而过,只是还没来得及抓住细想,言阙已略带歉然地笑道:“殿下见谅,老臣年纪大了,动不动就爱回忆从前。仪典在即,我们还是先商议正事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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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时间过得飞快。直到太子登基前夕,梅长苏都还住在宫里。
言阙三人聚在纪王府中,听说萧庭生已命禁军守住了养居殿大门,不准任何人出入,都是十分着急。
梅长苏上回病倒,他们还以为他不过依计行事,否则怎会病得这么恰好?待入宫看了才知,他的病远比他们想象的要重得多。之所以能在合适的时机病倒,大抵是因为平日他都是提着一口气在拼命强撑,到了可以倒下的时候,那口气一松,自然就立刻倒下了。
他病成这样,只怕是还没谋划好脱身之策?
言阙忽然站起身说道:“说不得,老夫要去宫中看看,或者有能帮手之处。”
刚开始听从梅长苏的计策,将权柄交付于他时,言阙心中不是没有疑虑的。可当时火烧眉毛,他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但他没想到的是,梅长苏不但果然没有半点私心,而且竟对自己下得去这般狠手——他为大梁燃尽了生命,却还千方百计地要人人恨他骂他,只为替那个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做了什么更别提感激他的年轻人铺平道路。
言阙早就知道梅长苏骨子里和萧景琰一样,有种勇敢到近乎愚蠢的胆魄。他敬重这样的胆魄,所以今天,他愿意为他再冒一次险。
另两人虽然从没说过,但多半也跟他有同样的感受。纪王一把拉住他:“你入宫还要递折子,太子焉能不起疑心?还是我去吧,日后太子问起我就随便编个理由糊弄过去,他总要给我这皇叔祖几分面子。”
叶士祯头痛道:“你们入宫又有何用?你们能在禁军眼皮子底下将人救出来吗?还有他手下那么多大活人……”
言阙道:“他手下的人都武艺高强,只要他安然脱困,那些人自保应当无虞。”
纪王也道:“蒙大统领也是站在苏先生一边的,他说不定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将他弄出来。”
三人正商议间,忽然从敞开的轩窗外飞进来一物,直直落在三人之间的案几上。
言阙疾步过去拉开门看时,外面夕阳西斜,除了远处有些仆从下人往来劳作,并没见半个可疑的人影。
回到房中,见那东西原来是一封折成厚厚方块的信,展开看时竟是梅长苏的字迹,说道大事已了,他今夜便会离开金陵。几年来多谢三位鼎力相助,但盼将来山水有相逢,能够回报三位大德。
纪王和叶士祯不懂武艺,言阙却是知道些的。他少年时也曾仗剑四方,老了虽然不弾此调久矣,却也看得出这样轻薄的一张信纸,能被这样又稳又准地从远处掷过来是何等高明的武功。
看了梅长苏所书知道他早有准备,又亲眼见到了他属下的功夫,三人总算稍稍安心。纪王命人上了酒菜,三人对坐共饮,等着宫中也许并不会传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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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的养居殿中,江左盟众人早已收拾好了他们为数不多的行囊,静待天黑。借职务之便光明正大跑来的蒙挚,和早几日就已闻讯潜入宫的蔺晨站在廊下,默默无言的看着那一轮金乌慢慢沉入屋脊背后。
梅长苏也已在黎纲甄平的帮助下穿好了衣服,正靠在窗边的圈椅上,无奈地对不知从哪匆匆赶来、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列战英道:“明日便是登基大典,你肩负京城防务,不在外面带队巡视,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语速极慢极低,一句话停顿了好几次,已经虚弱到了极处。列战英看着他束着发髻都已掩不住的几乎已全白的头发,忍不住红了眼眶:“我来送送先生。”
梅长苏微微笑着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了。新帝年轻,你要多……”说到这他忽然闷声咳嗽起来,列战英心想到了这时先生还在担心太子,不禁更加难受。静静等着梅长苏咳完继续叮嘱,谁知梅长苏越咳越厉害,一开始还能压抑着声音,后来整个人都蜷成了一团,额上青筋爆出,捂在嘴上的绢帕迅速洇出红色。
“先生!”列战英失声大叫,外面的蒙挚蔺晨听到声音,一起飞步进来。蔺晨一手贴上梅长苏的背脊用真气替他推抚,另一手已从怀内掏出个瓷瓶,拇指挑开瓶盖倒出豌豆大的一粒药来。
推得几下,咳嗽总算慢慢止住了,梅长苏直起腰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唇边还沾着殷红的血色。他接过甄平手中的茶盏漱了漱口,又喘息了一会儿,推开蔺晨递到他嘴边的药,苦笑道:“不用了。”
蔺晨想说什么,梅长苏却对趴在一边担忧地看着他的飞流道:“飞流,你跟高爷爷道别没有?”
飞流懵懂地摇头,梅长苏继续道:“我们马上就要走啦,回去廊州,今后再见不到高爷爷了。你去跟他说声再见吧。”
他大咳过一阵之后,精神反倒像是好了些,声音虽然嘶哑,但听上去比刚才中气足多了。蔺晨大概是唯一注意到这一点的人,他默默别开脸去,握拳将那粒药丸捏碎在掌心里。
飞流听话地点点头,起身出去。
梅长苏眼望着身周围了一圈的人,低声道:“我怕是……撑不住了……”
黎纲和甄平一左一右在他身旁跪下,哭道:“宗主!”
梅长苏歉然地看着他俩,他是真的想活着离开这里,真的想努力撑到廊州再走,可是这显然已由不得他。
“你们带着京中的弟兄们回去,重新把江左盟建起来……要是有人敢说三道四,就打到他们满地找牙。别坠了我们江湖第一大帮的威风。”
那二人已哭得说不出话,涕泗交流地重重点头。
梅长苏又道:“好好照顾飞流,”他转向蔺晨,“今后他最亲近的人就只有你了,你别再老是逗他惹他。”
蔺晨别着脸不肯看他,粗声道:“还用你说。”
蒙挚抬手抹掉溢出眼角的液体,走上前握住他肩头:“你放心吧。我们个个……个个都会好好的。庭生也会好好的。”
梅长苏将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他手上,轻声道:“蒙大哥,对不住,来世咱们再做兄弟,我一定不会这么不省心了。”
“说什么傻话,”蒙挚强挤出一个笑容,眼泪却再也止不住的潸潸而下,“来世你尽管继续闹腾,大哥还是你的大哥。”
列战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单膝跪在梅长苏跟前,哽咽着道:“先生……你到地下见着了陛下,能不能替我跟他说一句:他说的话战英都记着,一定不会辜负他。”
梅长苏已经有些散乱的视线在听到“陛下”二字后忽然又重新有了焦点,直直地定在列战英脸上,喃喃道:“陛下?”
他脸上现出似是怀念又似悲伤的神情,自言自语般道:“到了明天,他们就该改口叫他‘先帝’啦……过了这么久了,他还会等着我吗?”
“等着的,他一定等着的!”蒙挚胡乱抹着脸上的眼泪,大声笃定地回答。蔺晨长叹一声,蹲下身用袖子抹去了挚友额头的虚汗,用前所未有的温和声音对他道:“那么死心眼的傻小子,怎么舍得不等你?去吧,别让他再等了。”
梅长苏露出个恍惚的笑容,轻声道:“嗯,我猜他也定然等着……”他这句话说到一半便没了声息,双目缓缓阖拢,笑容犹自凝在脸上,倒像是熟睡中做了个美梦一般。
和高湛话别完,抱着一堆高爷爷给他备着路上吃的油纸包好的点心回来的飞流,一进门就看到一群人围在苏哥哥身旁。苏哥哥闭着眼睛,除了鸽子每个人都在哭。
飞流疑惑道:“哭什么?”
众人纷纷用手掌袖子擦尽眼泪,黎纲勉强笑道:“想着能走了,我们心里高兴,所以哭了。”
飞流撇撇嘴,挤到梅长苏身边去拉他:“高爷爷、点心!”
蔺晨轻轻将他拦开,说道:“别吵,你苏哥哥睡着了。”
说着蹲下身将梅长苏负在背上,对蒙挚列战英点头示意,又对飞流道:“走吧,我们带苏哥哥回家。”
夜色像一张黑色的大幕罩住了整个金陵,一勾刚刚爬上树梢的残月给养居殿乌沉沉巨兽背脊似的屋顶镀上一层清冷的银光。
十数道黑影自兽脊上冲天而起,在朦胧月色中几个起落,便没入了远处的黑暗中,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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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阙三人等了一夜也没等到半点消息,第二天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登基不比太子册封可以从简,一整套规矩仪程做下来需要整整一天。
萧庭生虽然记挂着养居殿的情况,觉得这风平浪静悄无声息地实在太反常,可仪典上哪容他分心?间中抽空去看禁军统领蒙挚,见他跟百官一样规规矩矩地随礼官唱喏站起下拜,脸上全无表情,也看不出什么。
大典顺利完成已经是黄昏之时了。累了一天的众人都迫不及待地想回府歇息,可是想到新帝今晚就该入住养居殿,可养居殿中还住着一位呢,也不知待会儿会是什么光景?又忍不住在宫门外三三两两的站住了小声议论。
萧庭生也迫不及待地赶到了养居殿。内廷司的黄主司率领着一批太监捧了许多东西在门外候着,因为禁军守着门不让进,可新帝入住他们什么东西都没备好却怎么得了?夜风中已急出一脑门汗,看到萧庭生就赶忙过来行礼请旨。
萧庭生哪有心思理会他,命人开了门直冲进去。一进去就觉出不对来,整个养居殿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太监跪在主殿的玉阶下。
萧庭生自然认得他是高湛,可这时也顾不得和他说话,几步奔上玉阶一脚踹开主殿的门——里面已点起了灯,打扫得甚是干净整洁,可就是一个人都没有。
“人呢?”萧庭生转身又奔回阶下,低头问高湛。
高湛颤巍巍地道:“陛下是问信王?信王没住过主殿,他是住在那边的。”说着伸出一只苍老的手指了指梅长苏所住偏殿的方向。
萧庭生深吸一口气,道:“起来,带朕过去。”
高湛便慢慢站起身来,躬身在前领路,将新登基的皇帝带到那间窄小的偏殿前,推开了房门,进去点燃桌上的蜡烛。
萧庭生缓缓走进去四下打量,发觉偏殿简陋得还比不上宫中有头脸的太监宫女的房间。跟主殿一样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样空无一人。
“高公公,这是何意?”
高湛依旧弓着身子,十分恭敬地回答:“这是信王这些年来的居所。至于他现在何处,老臣不知。老臣年纪大了,晚上睡得早。今早醒来便发现信王和他带进宫的人都不见了,他们的衣物用具也都已带走,老臣猜他们可能已经出宫了。”说着指着门边的一口箱子:“亲王袍服冠冕以及信印都在里头,陛下可要验看?”
萧庭生脸色十分难看,目光如剑般刺向站在门外的蒙挚:“蒙卿,你可有话说?”
蒙挚跪下道:“臣遵旨把守殿门,昨夜确实无人出入。信王和他的属下是用轻功离开的。”
萧庭生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小几,怒道:“你跟朕玩这种把戏?!”他就是知道梅长苏手下有江湖高手才派蒙挚亲自看守,盖因信得过蒙挚的忠心,谁知蒙挚竟然……
蒙挚低头不语,倒是他身后的副统领按捺不住,跪下道:“陛下,信王手下高手如云,臣等亲眼看见的!他们一个个好似会飞一样,就算是大统领也双拳难敌四手,拦不住他们啊!”
萧庭生眯眼:“你们都看到他们离开了?却没一个人来告诉朕?”
蒙挚面无表情地道:“是臣拦着他们不许去告诉皇上的,怕惹得皇上不快,误了今天的大典。”说完伏下身去,“臣办事不力,请皇上降罪。”
其实梅长苏早就考虑到此节,要他到时假意阻拦,必要时受点小伤。可昨晚那样的情形谁还有心思演戏?蒙挚明知自己还要辅佐新帝,绝不该意气用事,可一进这地方就想起梅长苏昨夜闭目长逝的样子就不禁心痛难言,对这个什么都不知道还兀自气势汹汹的年轻帝王也禁不住生出几分怨气,忍不住就不管不顾起来。
萧庭生胸膛起伏,努力抑制着怒火——蒙挚也谈不上有什么大错,何况他三朝老臣,一向威望素著。自己刚刚登基,本是用人之际,绝不宜在此时处治他。
可是,从不结党只忠于帝王的蒙大统领,为何要为那个奸徒做到这种地步?
他转过视线看看跪在一边的老太监,此人在他印象中一向圆滑事故,最善于事不关己高挂起的装糊涂,他又为什么一而再地要顶着自己的怒气告诉自己:信王住的是这里,不是主殿?
“好了,你们都起来,”萧庭生静默了片刻后开口,语气已变得心平气和,“朕留信王只是想让他在宫中好好养病,不过他既不肯,那也罢了。蒙卿连日辛苦,这就回府歇息吧。”
蒙挚低头掩住脸上的惊讶,谢恩起身——这位年轻的新皇,比先帝果然是沉得住气多了。
内廷司的人终于可以进门,匆匆忙忙地将主殿布置了一番,好歹稍微看得过去,这才恭请皇上入内。
当晚萧庭生躺在他父皇曾经睡过的龙榻之上,却怎么也合不上眼睛。他本来只是在思索蒙挚和高湛的反常,可黑暗安静的夜里思绪太容易发散,几年来许许多多的事情在脑海中纷至杳来,许多被他忽略的不合理之处也一一浮现。
他在外三年期间曾经遇过两次险,一次是夜行山路遇到贼寇,一次是在益州跟蛮族对上。两次都是亲兵队中冒出几个武艺格外高强之人护着他化险为夷。可每次待到他回营之后再想找这些人,却都找不到了。
他之前总以为是列战英安排在他身边保护他的,不让他找到多半是不愿暴露身份,毕竟列战英只能暗中帮他。
回京之后就开始如火如荼地争权夺势,直到此刻他才再次细思:那几个救护他之人的招数兵器都各自不同,并不像是军旅中人,应该都是江湖高手。列战英怎么会认识这么多武林中人,还能差使得动他们?
可若不是列战英,那又是谁?他所认识的人中,有谁能调动得了江湖势力,又会关心他安危死活的?
他一直认为自己运气很好,大概真像臣子们说的“天命所归”,可是现在想想,他的运气也实在好得异乎寻常了——到了军中有将领们支持教导,回到朝中立刻就被揭出身世,又将言侯叶士桢等等肱骨重臣收归麾下。
就连他最强的敌人最大的阻碍,都能刚好在紧要关头一病不起。
萧庭生瞪着明黄的帐顶开始怀疑:他这条看似坎坷其实一帆风顺的夺位之路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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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翘首以盼等着看新帝会怎么处置摄政王的臣子们只等到一个消息:摄政王连夜遁走,此刻恐怕早已不在京城。
负责看守养居殿的蒙大统领挨了训斥,但皇上并没降罪。
到了朝上,新帝也没等有人开口询问,直接道信王功成身退,挂印而去了。
众臣面面相觑,只有几个知情的见萧庭生并无追究的意思,心下窃喜。
谁知过了几天,几个臣子联名上书,请求捉拿信王回来治罪。
萧庭生看了看具名的人,有当年死了小妾的,有孩子被送进宫好几年的,还有几个大名列在前头,特别慷慨激昂义愤填膺的就很值得玩味了——
他登基的第二天,列战英呈给他一张名单,上面是当年梅长苏得势时私下巴结笼络过他的人。这几位统统名列其中。
你得势时他们第一时间跳出来逢迎谄媚,失势时他们也会第一时间跳出来落井下石。世间小人,大抵如此。
他自然不会被这起小人牵着鼻子走,可他现在疑惑的是:列战英一个武将,日常多数在军营中厮混,而以他的性子实在不像是会派出密探天天盯着谁和信王私下接触的——他有没有密探、信王会不会被他探到另说。那么他是怎么得知这些消息的?
萧景琰按下心底重重不解,叫了蔡荃和叶士祯出列,问他们以为如何。
蔡荃虽然这些年也对梅长苏的作为十分不满,可他从来钉是钉铆是铆,绝不肯因私怨而胡乱罗织罪名。当下略带为难地禀道:“捉拿治罪也需先定了罪名。不知几位参信王什么?”
当下就有人说专权跋扈,又有人说结党营私,还有人说他扣押宗室子弟,说他谋害官员内宅,等等不一而足。
蔡荃道:“诸位大人实在是难为下官。专权跋扈该按哪条律处置?他专权到底做了什么有害社稷之事?可有中饱私囊?可有为害百姓?这总得有个说道啊……至于结党营私?”他连连摇头,“敢问哪位大人是他的党朋?”
群臣互相看看,尽皆无言。
叶士祯大抵是觉得不能让蔡荃独自出头,轻咳一声道:“谋害官员内宅的风波,当时大理寺会同京兆尹、巡防营都曾努力彻查,可是凶徒实在狡猾,并没查出什么证据。所以不能就此一口咬定是信王下的手。”
死了小妾的某官员叫道:“那也不能说明不是他下的手!”
叶士祯看他一眼,忽然撩袍跪下,对萧庭生道:“其实凶徒虽没查出,但被害人的身份,臣等却查出了些端倪……只是兹事体大,又涉及诸位大人,当时朝中无主我等不敢妄言,只好一直瞒了下来。望皇上恕罪。”
萧庭生道:“恕你们无罪,平身,说罢。”
叶士祯慢吞吞地起身道:“臣斗胆问一句,诸位内宅遇害之人,是否都是先帝登基后才进了各位府邸的?诸位可知,世间有个以女子为主的族群,叫做滑族?”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叶士祯也不理众人七嘴八舌,从袖中掏出一叠书信,双手呈给萧庭生,说道:“此皆是她们互相通风传信的证据。臣以为,下杀手之人或者并非针对诸位大人,只是与滑族有仇罢了。”
萧庭生慢慢一张张翻过那些书信,然后招手将内宅死了人的臣子都叫到近前,把书信地给他们道:“你们自己看看吧。”
那几人看完之后无不面如土色,一齐两股战战地跪下喊臣真的不知道她是滑族啊!
萧庭生抚着额头道:“不知者不罪,此事今后不必再提。”说着实在没忍住瞪了刚才叫嚷得最厉害的那人一眼,“只是诸位以后纳妾,可要多留个心眼了。”
那人被他瞪得差点尿出来,跪在地上动都不敢动了。
这时向来不轻易开口,但凡开口必然有理有据的言阙忽然道:“宗室子弟入宫,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她老人家亲自下的懿旨,当时老臣也在场——这个,恐怕攀扯不到信王身上。”
萧庭生立刻借坡下驴道:“既是皇祖母的意思,那自然是不会有错的。只不过诸位为了皇室骨肉分离多年,朕心也自不安,定会补偿一二。”说着当场就封了几个年纪教长的子弟爵位,女孩全数封了郡主,又赏了些文玩玉器之类。
到此地步那些宗亲除了谢恩还能说什么?于是一场弹劾信王的风波便就此消匿于无形。众人事后分析,皇上大概是觉得信王乃是皇室曾被外姓把持的污点,走了正好,故此不愿节外生枝地又将他找回来——何况谁知道信王是真走了还是死在宫中了呢?
自此后信王二字不再在朝上被人提起。
************尾声**************
时光风平浪静的逝去。
新帝登基一年有余,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萧庭生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来暗中调查所有令他疑惑的事情。他虽没得到全部的答案,但已得到的也足够他拼凑出一个模糊的真相。
一个令他寝食难安的真相。
他最后要问的人是蒙挚。他相信这位忠直的大统领必然牵涉其中,必然知道内情,有些疑问,也许只有他能为自己解答。
那一天夜里,新帝和禁军统领关在书房中摒退下人谈了许久。
“他为什么要骗我?!他亲口说是他害死了父皇!”
“他没骗你。他心里一直觉得是他害死先帝。”
“……那他现在哪里?江左?琅琊山?你去替朕把他找回来,不惜一切代价,把他找回来!”
“臣……找不到他。皇上若有话想对他说,不妨去先帝灵前……他们俩,现在多半是在一起的。”
第二天新帝去了太庙,没人知道他在先帝牌位前祷祝了什么,随从的众人只看到他伏在那里,哭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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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真,这段不算很虐吧?我这么个大写的护苏宝,苏哥哥自己怎么作怎么折腾都可以,别人折腾他是不行的……

上次评论里有个姑娘说好希望庭生能知道真相,其实我也是,所以不惜让各路人等实力泄洪,他好歹是知道了,虽然知道得晚了点。

依旧是那句话:权谋斗争什么的大家不要太在意细节,毕竟老衲这个智商在朝堂上肯定是活不过三天的……(趴

待我周末调整下心情,下周回到《倾余生》甜甜蜜蜜大家都活得好好的世界里。see you t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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