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五)——《倾余生》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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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主靠着舵大声号哭,可他的哭声穿不透风暴,更无法阻止这一切。在风暴中苦撑了这许久的渔船已然不堪重负,被船主死死固定住的舵盘在下一个浪头下断裂开,随即被拖入海中。船主失了依凭,仰天摔倒。在倒下的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怀中的孩子抛向了萧景睿。

  萧景睿下意识地张臂接住。孩子小小的身躯沉甸甸的落入他怀中,他却顾不得看一眼孩子,只焦急万分地望向船主的方向,胸膛似要被无能为力的感觉撕裂。

  船被狂风刮得大幅度倾斜,船主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在湿漉漉的船板上滑了一段,随着下一次颠簸被掀下了船舷。落海前他的手无意识的四下乱抓,眼睛却像已认了命,定定望着萧景睿,嘴唇张合——虽然他的声音完全被狂风暴雨掩盖,但萧景睿明白,他是在求自己保护好那个孩子。

  孩子这时早已没了声息,小脸青白,嘴唇泛紫,萧景睿低头用耳朵贴着他口鼻,感觉到微弱的呼吸。

  可他还能活多久?这船上所有的人,又还能活多久?

  另两个船工眼看着船主夫妇先后殒命,都已近乎崩溃的狂叫大哭起来。萧景睿顾不得他们,用腿死死勾住船栏,将方才绕在腰上的绳子解开,再把那奄奄一息的孩子牢牢绑在身上——这样做或者根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可他既接住了他,就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先自己而去。

  就他低头绑绳子的短短一瞬,再抬头忽见前面雨幕中有个黑黢黢的影子,大小仿佛花园中那种一人多高的假山。而方才还左右摇摆的船此刻正义无反顾地直直朝着那影子冲去。

  “那是什么?!”他失声惊呼,那两个船工也已察觉船的反常,都看到了那黑影。

  “礁石!”其中一个嘶声叫道,另一个则失心疯似的手忙脚乱的解开了自己腰上的绳索。萧景睿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就觉眼前一花,他已涌身跳进了暴怒的大海,只一瞬就被吞没得无影无踪。

  他脑中电光火石,想起曾听说海上有许多暗流,尤其是大礁石附近。他们的船显然是被暗流攫住了,而在风暴的助推下正自杀似的冲向礁石。

  萧景睿屏住呼吸,死死盯住前方,在船头距离礁石还余一丈许时奋力纵身而起,跃上了礁石。几乎是同一时间,浪潮夹裹着苟延残喘的渔船,一头撞了上去。

  碎裂的巨响声中,渔船土崩瓦解,大大小小的碎片载浮载沉,在滔天风浪中各奔东西。

  礁石嶙峋,上面覆满了小小的藤壸贻贝,萧景睿一手抓上去,掌心顿时被割出几道见血的伤口,被海水一沾疼得钻心。但他顾不得疼痛,甚至顾不得回头看一眼那破碎的船只和殒命的船工,因为礁石周围的风浪拍击之力比船上更大更急。他卓绝的武艺到底还是派上了用场,在这种情况下竟还能咬着牙向上攀爬。他原意只是想离海面越远越好,免得一不小心就被大浪拍下去,但大约是命不该绝,礁石顶部竟有一个半人高的凹陷,像个奇形怪状的椅子,萧景睿勉力将上半身和一条腿蜷缩进去,让礁石挡住一部分扑上来的海浪,另一条腿用力登住下面的一处凸起,一只手牢牢扣住礁石,另一只手抱着孩子尽量用背脊护住他不让海水直接泼溅在他身上。

  萧景睿就这样抱着孩子摇摇欲坠地攀附在礁石上,等待风浪平息。可这个姿势如此别扭,蜷着的腰腿很快酸痛难忍,而礁石湿滑,极难承力,他只有靠手掌拼力抓握,掌心伤口叠着伤口,流出的鲜血还来不及在礁石上留下痕迹就被海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但他除了咬牙忍耐,再没有别的办法。

  所幸海上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萧景睿跃上礁石后没多久,狂风转弱,漫天乌云像来时那样迅速的飘向天边,转瞬就只剩下几率白色的云絮,和万里明镜似的青空。

  萧景睿慢慢抬起头,看着又回复成蓝色丝绸一般的海面,听着海浪温柔地拍击礁石下部发出的哗哗声,一时如在梦中。

  可他怀里的孩子,脚下海水中漾着的方才那船工的尸身,背面朝上,衣服被海水鼓了起来,像个破布口袋般一下下撞着礁石——都在告诉他这不是梦。

  他定了定神,调整姿势坐下,发觉自己手脚发软,连呼吸都是颤抖的。礁石硌得浑身生疼,但他已实在没有支撑起来的力气,喘了两口气,小心翼翼地解开绳索,把孩子横抱在怀里探他的心跳。

  幸好这看似脆弱的小小身躯中也蕴藏着强韧的生命力,经过这样一番狂暴的洗礼之后,他的心脏居然还在微微跳动。

  萧景睿心中一喜,用手掌贴着他后心,试着缓缓输送内力——但孩子实在太小,萧景睿又全没用内力替人疗伤治病的经验,只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反而震伤了孩子。这么断断续续,战战兢兢地试了一盏茶时分,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孩子的身上稍稍有了热气,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

  这时萧景睿才有空举目四望——然后他几乎绝望了。他们虽然暂时死里逃生,可身处茫茫大海中,没有船只,辨不清方向——就算他有用不完的体力,也不知该朝哪个方向游。更何况他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别说游回岸边,连坐在这石头上都很勉强了。

  海面阳光渐渐炽热,他和孩子身上的衣服很快被晒干,身上的寒意也被驱走。可随之而来的就是焦渴和炎热。孩子鼻翼翕动,满脸通红,已然发起烧来,萧景睿舔舔干裂的嘴唇,觉得今天恐怕要交代在这里了。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尸身别被人捞起来,这样就绝不会有人认出他,他远在京城的母亲、弟弟……还有言豫津,就永远不会知道他已死于非命。他们会以为他还在四海云游,太过逍遥快活而忘了回家的路。他们会在各个年节团聚时分,念叨着骂自己两句。但他们至少不会伤心。

  他一边想着,一边脱下外袍,伸长了手臂让下摆浸到水里,浸湿后拎起来拧干按在孩子额头——虽知道这样做大概根本是白费力气,可孩子还有一息尚存,不到最后一刻,他又怎么能替他放弃。

  当然天命最终还是眷顾了他们。他们被风浪平息后出港寻人的船只救起,捡回了一条命。

  

  萧景睿毕竟底子在那,在船上喝了些清水短暂休养之后便无大碍。可那孩子却情况堪忧,萧景睿一下船便抱着他直奔医馆,可海边的小小鱼村又哪有什么高明的大夫。那所谓的医馆就只小小一间斗室,里头条凳上涌簸箩盛了些当地草药,大夫其实主业仍是打渔,业余才给人抓点治咳嗽肚子疼的土方,听完萧景睿简述经过,再翻开孩子眼皮看看,摆着手直说:“治不了治不了,快抱走别死在我屋里。”

  此地到最近的稍大些的市镇,快马加鞭也需小半日路程。这命在旦夕的孩子哪还经得住如此奔波,何况去到市镇还得现找大夫,靠不靠谱另说,只怕等找着了,孩子也断气了。

  东海大营倒离此地不远,东海将军府也就在左近。萧景睿漂泊江湖数载,从没向人出示过真实身份,更别说登故人之门求助,可如今已别无选择。

  彼时聂铎刚刚离府赴京去喝列战英的喜酒。他抵达将军府时孩子只剩了一口气,幸好那日郡主在府中未曾外出,两人相见,来不及叙旧寒暄,整个将军府中的医官尽数齐集,灌药针扎、冰敷额头诸般手段用尽,霓凰将当年分别时梅长苏塞给她的护心丹都拿了出来,才堪堪捡回那小东西一条性命。

  霓凰这时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对照料生病的孩子很有一套。待孩子病势平稳,能进些流食了,萧景睿便到他先前出海的渔村寻访,想看看孩子还有没有剩下的亲人。但结果可想而知——那对小夫妻若有其他亲人在此,又何至于带着孩子出海。

  萧景睿在村中问了一圈,得到的最有价值信息是孩子大约一岁半多,小名阿森——邻居大字不识,问他是哪个字时他只瞠目摇头。当地土话又与官话大不相同,萧景睿也不知究竟是“森”或“生”还是其他什么,只好将就学着那音调唤他阿森。

  

  阿森在将军府休养了一个月,身体的伤病是治好了,可濒临死亡的经历对他幼小的心智却造成了比高烧和肺炎更加深重的伤害,而最能给他慰籍的双亲又都葬身大海。萧景睿不知道他从前是什么样子,但还记得在船上时那妇人时不时逗他,他会咯咯笑,会口齿不清地学舌说话,显然是一个活泼健康的孩子。可他现在总是十分惊恐,一点轻微的响动都能把他吓得跳起来,在这本该是睡着了打雷都不会醒的年纪,他却夜夜辗转不安,时常惊叫着被噩梦吓醒,然后缩在床角瑟瑟发抖。即使在没人接近他,惊吓到他的时候,他也只会呆呆坐着,不知道冷热,不知道饥饱。

府上医官束手无策,霓凰甚至派人到百里外的州府去请了当地的名医来。名医问明端倪,却也只能叹息道孩子这是受了太大惊吓,需得待他自己慢慢缓过来,药石恐怕起不到太大作用,开了些安神定志的汤药略尽人事罢了。

  不知是不是潜意识中记得萧景睿是在那可怕的风暴中保护过他的人,孩子对萧景睿的畏惧倒没那么强烈,偶尔在他柔声叫“阿森”时,还会转动眼珠子去看他。

  阿森自被带入府中后一直在病中,大夫嘱咐万不可见风着凉,因此每日只是温水擦浴。一日天气炎热,他看着也大好了,萧景睿问过大夫后便打算给他彻底洗个澡。浴桶刚端入房中,孩子就躲到墙角一把圈椅后头,萧景睿也没多想,连哄带抱的把他抱了出来交给下人。谁知还没将他放进浴桶,他便疯了似的尖叫起来,边叫边哭,连踢带打,还咬了其中一个下人的手。下人们猝不及防,两三个大人竟被他挣脱了去,光着身子在屋中跌跌撞撞的乱窜,恍如一头误入猎人陷阱的小兽。

  萧景睿大急,连叫“阿森”,孩子听到他喊,忽然站定了直瞪瞪地看着他。萧景睿试探着又轻轻喊了声,阿森“哇”地大哭出来,张开双臂一头撞进他怀中,巴着他的衣摆要厥过去似的喊“爹爹!爹爹!怕!”

  萧景睿抱着他怔在原地。

  澡自然洗不成了。霓凰听闻此事后和萧景睿谈论,一致认为这么小的孩子本就记忆不深,阿森大受惊吓后恐怕更是将从前的事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他将萧景睿当成了自己爹爹也不出奇。

  府中有老仆说小儿魂魄不稳,恐是三魂七魄被吓丢了一两条,或许请神婆来召回就好了。萧景睿和霓凰都是知书达理之人,要在平日是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的,可这时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了。可惜请来的神婆围着孩子又唱又跳,又是烧纸又是念咒的折腾了一大通,除了把孩子吓得直哭之外并没什么效用。

  霓凰郡主虽是女中豪杰,但做了母亲后和天下女子一样见不得幼童受苦,看着阿森这个样子,背地里不知红过几次眼圈,倾心竭力地照料呵护自不必提。这时干脆跟萧景睿提议说,孩子这心病绝非一日两日能好的,不如就留在将军府中由她和聂铎代为照顾。

  萧景睿在她府上叨扰了这么些时日,其实心中也在思忖离去之事。按说郡主的提议十分合理,将军府诸事齐备,生活优渥,而他一百个相信聂铎夫妇一定会善待阿森,就连霓凰的两个儿子都表现出对这个陌生小弟的喜爱和宽容,在阿森居住的院中从不吵闹奔跑……阿森留在这里,自然比跟着他浪迹江湖要好得多。

  可是……那日海上,年轻的船主小伙临死前的面容还历历在目。这孩子是他亲手交予自己,自己双臂接住的那一刻起,他便是自己的责任了。这样沉甸甸的一份责任,怎能随手转交旁人?

  何况阿森叫他“爹爹”。

  他一生父缘浅薄,教养他二十余年的父亲不但不是生父,还曾对他欲杀之而后快;那个远在南楚的生父,就更是不提也罢。

  知道真相后,有时夜静无人处,他也会忍不住去想——若是母亲没有被迫嫁于谢玉,自己能出生在自己真正的父亲面前,那会是怎样的情景?而若自己和谢弼一样,是谢玉亲生的儿子,他对自己又会不会有所不同?

  这些问题永远得不到答案,这些念头甚至不能宣之于口,但他却曾在一次次的胡思乱想后下定决心——将来若是他做了父亲,一定要对自己的孩儿百般疼爱,对他尽职尽责,不离不弃。

  阿森虽然不是他真正的孩儿,可他管他叫爹爹啊。

  什么样的爹爹,会将自己的孩儿扔给旁人一走了之呢?

  萧景睿只考虑了一晚上,就毅然拒绝了郡主的提议。借了辆将军府的大车,带着阿森往金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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