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余生(四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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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何朝何代,乱世盛世,皇室秘辛总是老百姓们最感兴趣,最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

  短短“克妻妨子”四字,在市井的议论声中迅速丰满充实起来。人们迅速联想起今上先后死于非命的两位妻子,第一任妻子还可说是体弱多病又受了母家被抄家灭族的影响,第二任柳家小姐嫁过去之前可是没病没痛好好儿的一个人,且又年轻,二十岁都不到,过门才多久就染了那么重的病死了。

  至于妨子——嗯,今上都三十好几了仍无子息,听说之前府里有两个侧妃也是十多年都无所出,恐怕这也是真的。

  传言在金陵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中嗡嗡流窜,但毕竟只是捕风捉影,一开始朝堂上的臣子,包括想将女儿送入宫的那些,都并没当真。

  谁知流言愈演愈烈,越传越是有鼻子有眼。大约是金陵城中看相算命铁口直断的先生们也加入了讨论的缘故,竟然还有了派系之争——有说今上是执掌凡间兵戈的勾陈星君转世,命中杀戮太重,故而克妻;有说他夜观天象,早就发现今上登基后紫薇主星成了七杀,还是个七杀仰斗之势,结合民间一向传说的今上样貌、性格以及他早年征战的经历,绝对不会断错!所以今上克妻的原因乃是七杀入主帝星,并非什么勾陈转世。

  其实黎民百姓中识字的都不太多,更别说研习星象易理紫微斗数,多数人压根不知道谁是勾陈星君,七杀仰斗又是个什么东西,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参与议论的热情。没过几天,这两个听起来最有理有据,最高深莫测的派系已经各有一大批闲人拥趸,每日在街头巷尾吵个不休。

  这两派之外还有不少匪夷所思的说法,有的听着似是而非叫人将信将疑,有的则除了想象力似乎没有任何理论依据,层出不穷地给“今上克妻妨子”的流言添油加醋,敲钉转角。

  “拈花尊者下凡历劫?”

  又私服偷溜出宫到了苏宅正在听人回禀“传言”进展的今上瞠目看向自己的中书舍人:“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不是个和尚吗?”

  梅长苏烹茶的动作顿了顿,忍笑答道:“这可不是我命人传的。大约是百姓们觉得陛下有佛缘有慧根吧。”

  “回陛下,”黎纲低头躬身,“这要么是哪个算命的异想天开,要么是听错了以讹传讹。”他顿了顿,略有些为难地道:“如今关于陛下是什么什么转世的传言太多,恐怕很难只遏制其中一种……”

  梅长苏还没答话,萧景琰已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罢了,不必理会。”他刚才已从黎纲嘴里听到自己七八种前世身份,有星君,有神兽,有凌霄宝殿殿上神仙……平心而论,再多一个西天佛祖座下弟子仿佛也没什么关系。

  梅长苏微笑着将茶杯推到他手边:“虽然委屈你做了回和尚,但至少咱们的目的达到了,不是吗?”

  萧景琰捏起那玲珑剔透的玉杯苦笑:“可不是?现在压根没人怀疑我是不是克妻,都争论我为何克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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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三人成虎。

  流言传了些日子,想要送女儿入宫的人家大多数都萌生了退意。皇后和国丈国舅的位置虽美,毕竟女儿的性命更美。不如待别人家的女儿先入宫,观望观望再说。

  可总也有些人家不那么在意女儿的生死,愿意拿女儿的命赌这一把——传言是假的,女儿在这种关头入宫,少了许多竞争对手,说不定就专宠封后了呢?万一传言不幸是真的,以今上重情的性子,女儿死后自然也不会亏待她的母家。

  因此慈安宫还是有那么几位夫人日日求见,隐晦而恳切万分的表示:小女若能侍奉皇上,哪怕只是一朝一夕,也死而无憾了!

  对此太后只是长吁短叹,却始终不明确表达,直到有天——

  这天有两个算命先生在上墟市最热闹的茶楼门口起了争执。争到最后险些大打出手,刚好巡防营都统列战英带队经过,听到他们争执的由头竟是今上是什么转世的——一向对今上敬若天神的列将军大怒,当场将两人拿下投入刑部大牢。

  列将军为人忠直,次日朝上一五一十的将这事禀告了皇上,谁知皇上听闻后十分恼怒:“此事若是真的,就不该拦着世人议论;此事若是假的,又何必怕人议论?”

  “为着几句怪力乱神的传言你就在闹市大张旗鼓的拿人,那将来若有人议论朝政,你是不是要当场格杀勿论?”

  “你跟在朕身边这么多年,竟仍是连防民之口的道理都不懂?”

  他话越说越重,列战英听到一半就已跪下了,待他说完伏地叩首:“臣罪该万死,请皇上降责!”

  列战英在朝中人缘甚好,这时好些同僚怕皇上盛怒之下重责于他,都纷纷出班求情。连蒙挚都出班求道:“列将军也是一心维护皇上行事才冲动了些。还请皇上看在他多年勤谨的份上,恕过这一回吧。”

  众人劝说一阵,萧景琰怒气稍降,最终还是罚了他半年俸禄,又命蔡荃亲自去将人放了好生安抚。

  本来这一场小小风波过了也就过了,可第二日那几位不死心的夫人们再到慈安宫游说太后时,太后便叹息着道:“如今民间都在传什么‘克妻妨子’,皇帝心中很不痛快。提起哀家那两个苦命的儿媳,又自责得很……”她说到这声音微哽,几个夫人连忙劝“太后节哀”。太后拿手帕按按眼角,接着唏嘘道:“皇帝昨日跟我说,这些事总是宁可信其有,谁家的女儿不是捧在手心中当宝贝养大的,万一入了宫又有个好歹,叫他心中怎么过意得去?”

  说到这太后抬眼看看几位夫人,摆手止住她们开口:“实话同你们说,当年南楚送公主来和亲,先帝本也是属意他的。可是礼天监算过说八字不合。哀家前些日子又将礼天监正请来问了问,他虽然不敢明言,但恐怕那传闻也……并非空穴来风。”

  她抬手揉揉额角:“皇帝的意思,立后这事就暂时不提了。你们也知他的脾气,他从小认定了的事情,就是哀家这做娘的也劝不转来。何况说句不识大体的话,哀家也实在不忍心自己儿子再经受一次丧妻之痛——不提就不提了吧,横竖他如今忙政事忙得连觉都睡不好,也没空管后宫。”

  太后话说到这个地步,那几位夫人除了说几句干巴巴的劝解的话然后告辞,还能做什么?

  再过一段时日,萧景琰忽然在朝上提出,他虽暂时无意立后纳妃,但皇储毕竟是社稷之大事,总要早些准备起来才好。他思忖良久,决定选萧家宗室中适龄的子弟当做皇子教导培养,将来时机成熟了,便从中择贤而立之。当然入宫之事全凭各家自愿,并不强求。

  又道有感于前朝党争之祸,将来就算他自己有了子嗣,也会同宗亲的子弟的放在一处一视同仁的教养——“立储君时朕只量才品德,不管他是不是朕的儿子。”

  群臣目瞪口呆,一时都不知该如何作答。鸦雀无声中就见一向低调沉默的中书舍人苏哲整衣出班,将皇帝的这一决策大大称颂了一番,说子曾经曰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此举正合了圣人“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的微言大义,夸“陛下胸怀堪比夏禹商汤”,“大梁有明君如此,大同盛世可期”云云。

  萧景琰面露微笑:“爱卿可将朕夸得太过了。爱卿既觉得这法子可行,就帮朕参详参详吧——朕想东宫偌大的地方空置着,未免虚耗人力物力,不如就拿来做众宗室子弟们学习的地方,你看如何?”

  梅长苏躬了躬身:“陛下圣明。东宫与禁宫相距很近,也方便皇上前去探看。依臣之见,还可以效仿民间书院,定下统一的规矩章程,入学者皆一视同仁,不管身份高低,只依章程陟罚臧否。”

  萧景琰眉梢一挑:“朕倒不知民间书院是怎么个光景,听着倒是很合理。等会儿散朝后苏卿跟朕详细讲讲。”

  他二人你来我往的一番造作,殿上其他人愣愣听了一会儿也相继回神,默然掂掇了片刻后,家有适龄子弟的宗室们心思首先就活络了,虽然“自己孩子有朝一日会当上太子”这种念头不敢多想,但孩子在皇上身边长大,将来的前途怎么也更有保障不是?

  其余臣子纵使觉得将宗室子弟集合起来教养从中选择储君的做法有些……标新立异,但说到底是萧家的江山,宗室也都是萧家的子弟,历史上并不是没有传位于侄儿、堂弟的先例。

  何况听皇上和苏舍人的对答,显然是主意已定,今天并不是来征求他们意见的,所以何必冒着触怒天颜的风险跳出来反对质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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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雷厉风行,即刻命人将东宫稍作休整布置以便子弟们居住,颁下旨意言明不光是京城中萧家的子弟,各地封邑如献王亦可自愿送子弟入京。

  同时规矩章程也逐步订立完善,皇帝采纳了苏哲的进言,效仿民间书院,干脆在东宫门口另立一碑,题做“大公书院”,同时东宫匾额不撤,意寓出入此书院的子弟人人皆有可能成为东宫之主。

  皇室虽素有宗学,但这书院又与宗学不同,首先入学的只是萧姓子弟,其次要求子弟们食宿皆在其内,一旬休沐一日。入学的子弟每人只准带一名书童伺候,吃穿用度皆由书院统一配发,且需遵守书院的作息时刻。

  此外还有林林总总的规条和奖惩措施,违反若干次后即请出书院,终身不许再入了。

  许多娇生惯养的宗室子弟刚听到还有这许多规矩就打起了退堂鼓,但他们的父母反倒觉得心安——规矩多表示管得严,统一吃用不必担心孩子受家世更显贵人家的欺负。况且听说执教的是太子三师,朝中重臣也会轮次去讲授自己所长之学,弓马武艺皇上还会抽空亲自点拨,这样的好机会哪里去找?

  没多久东宫修缮完毕,愿意入学的子弟名单也呈到了御前。其中颇令人意外的是已故英王爷的嫡孙竟也来了——英王爷乃是萧景琰的皇叔,当年在赤焰案中因替祁王不平,言语过于激愤触怒萧选而被赐死。总算纪王哭着苦劝,萧选最后关头放过了英王一族,将其妻儿远远的发配去了凉州,表面上仍是让其子荫了郡王位,在姑臧封了食邑,但那西北苦寒之地,常年风沙漠漠,还时常有塞外边民滋扰作乱,委实算不得好地方。

  萧景琰登基后曾想将其族人召回京中好好补偿,可梅长苏劝他道英王夫人和世子一家在凉州已十数年,未必愿意再举家千里迢迢跋涉回京。这旨意一下,只怕好心反成了坏事,倒让人疑心新帝对他们不放心,一登基便想将他们召回京中看住。

  萧景琰虽觉骨肉亲情最后只剩了疑忌实在心寒,可也不得不承认梅长苏说得乃是实情——毕竟他父皇当年对亲兄弟和亲儿子都下了毒手,也就难怪幸存下来的人对这巍巍帝阙中的人不再信赖。

  最后只是去了封家书,说道堂兄若是愿意可携妻儿族人回京,自己会替他们建好府衙,周全照应。

  这次英王的嫡孙便是带着父亲回复皇帝的折子来的,折子上果然婉言道他虽然做梦都想回到金陵,以便能常常得见天颜,但路途实在太远,族中又有老有小。恰逢皇上要办书院,便将不成器的嫡长子送回,望皇上替臣弟多加管教砥砺云云。

  英王的嫡孙今年十八岁,大约是一向在漠北风沙磨练的缘故,比京中同龄的子弟们整整高了一个头,肤色黝黑,一身结实的肌肉,笑起来两排白生生的牙齿。梅长苏一见之下便十分欣赏,私下里欣慰的和萧景琰议论了好几次——英王世子年少时斯文白净,不擅武事,因此跟他俩玩不到一处去。谁知他的嫡子,当年那个留着鼻涕的小胖墩如今竟长成这番模样了。

  少年子弟中另一个引人瞩目的是献王的次子。萧景宣大概疑心这是自己的皇帝弟弟要骗他将儿子送进宫为质的阴谋,没敢遣嫡长子来,这次子乃是个侧妃所出,牺牲了也没大碍。

  献王次子长相肖母,也没有其父那常年酒色过度的颓靡之态,十分清秀俊雅。只是眉间总有股郁郁之色,整个人显得有些阴沉。

  当然这其中还有今上的义子,赐姓萧的萧庭生。

  到了书院开张那日,许多孩童少年齐聚一堂,有些人家还不止送来一个,吵吵嚷嚷地热闹非凡。

  萧景琰隐在屏风后看先生点卯,忍不住对身旁的梅长苏悄声叹道:“但盼这许多孩子中,能选出一个宅心仁厚又聪颖勤奋的。”

  梅长苏却不答话,双眼静静望着屏风外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或谦和或爽朗或暴躁或圆滑的子弟们出神。

  萧景琰用手肘轻轻顶他一下:“这么专注,在看谁呢?”

  梅长苏一怔回神,低声道:“在看……大梁的未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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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设置有参考宋代书院。但我对宋代书院的认知要是来自于百度和电视,肯定不严谨,请大家不要深究谢谢。

英王爷原著里只借由莅阳长公主的嘴提了一句,除了因为祁王被牵连死之外都是我瞎编的。

忽然发现,下一章似乎就完结了呢。

要是周三周四没出现,请大家不要着急,一定是按江湖规矩爆字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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