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余生(四十七)

  

  “苏某只是替皇上分忧,”梅长苏侧身避开不受,微笑道,“柳小姐要谢便谢皇上吧。”

  柳小姐毕竟年轻,心头郁结一去,整个人便重又轻松活泼起来,眨眼道:“先生明明是帮我,何以却是替皇上分忧?”梅长苏眼见她片刻前还泫然欲泣,一转脸便来开自己玩笑,不禁错愕——要知他平日打交道的不是英姿飒爽的江湖侠女,就是盟中对他毕恭毕敬的下属,就连霓凰年少时也是个野小子般的脾气,像柳小姐这样单纯娇憨的还真不知该如何应付。

  柳小姐嘻嘻一笑已接着道:“我知道啦,先生是看皇上不忍心,所以也跟着不忍心了对不对?”说着转身对着萧景琰盈盈下拜:“那我也多谢皇上。”

  梅长苏哭笑不得,干脆垂下视线不再接口。萧景琰看得好笑,对柳小姐道:“不必谢来谢去了。此去东海路远,万事小心。”说着扭头四下看看,疑惑道:“你自己走?你那心上人呢?”

  梅长苏不忍猝听地别开脸,心道这两位在口无遮拦这点上倒真像是一家人。

  柳小姐红云上脸,捏着手帕角踌躇了片刻,回头悄声道:“都到这会儿了,不用再瞒着陛下了吧?”

  她那立在屋角,一直像个摆设般悄无声息地贴身侍女走上前,对萧景琰敛衽施礼:“多谢陛下成全。”

  萧景琰惊得嘴都合不拢了:“你的心上人……是、是、这位姑娘?”

  柳小姐咬着下唇点点头,神情很是忐忑。萧景琰揉揉额角,这才明白过来——他本一直在疑惑,柳小姐这样养在深闺中的姑娘,偶然迈出府门一步都是丫鬟仆妇一大群的跟着,她哪有机会结识什么男子?

  他原以为多半是柳府中的护卫之类,谁知竟是女子,还是她的贴身侍婢,那确实……不怎么容易被人发觉。

  梅长苏打量了那侍婢一眼,说道:“既是两位姑娘上路,那就不便只派男子护送了。”双掌一拍,门口便传来黎纲恭敬的声音:“宗主?”

  “护送柳小姐的人手,把赵四换成宫羽。请她收拾妥当后过来见见。”

      没过多久,宫羽手中挽了个小包袱翩然而至,向萧景琰和梅长苏行礼之后,便默然侍立一旁听梅长苏向柳小姐引见她:“这位宫姑娘是我盟中下属,武艺不弱,江湖阅历也颇丰,当可护得二位周全。”

  萧景琰忍不住低声插口道:“宫姑娘一人,没问题吗?”

  “随行者太多容易引人注目,”梅长苏微笑道,“陛下放心。赶车的也是江左盟中下属,对付几个蟊贼混混还是不成问题的。况且……”他意有所指的看向柳小姐的侍婢,“这位姑娘深藏不露,想必也不是庸手。”

  此言一出,萧景琰面露惊讶之色,而自打宫羽进来就睁大双眼满面压抑不住的兴奋的柳小姐更是小声惊呼了出来:“阿月?”

  被她唤作阿月的女子抬起头来,未施脂粉的脸上柳眉斜飞,双眼神光湛湛,一瞬间竟似变了个人一般,笑道:“梅宗主好眼力。”

  她此时用上江湖称呼,那便是自承了江湖身份。梅长苏回以一笑:“姑娘过奖了。陛下内宅有姑娘这样的人物,我等做臣属的却毫无知觉,想来实在有些后怕。”

  他语气轻缓,态度温文,可看向阿月的双眼这一瞬间却没有半点温度,沉沉的蕴着万钧威压。阿月只觉仿佛一柄利刃掠过眉睫,背心一阵发冷,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在苏宅这几日,她与这位苏宅主人、听说是江湖第一大帮江左盟宗主的青年男子也打过几次照面,总觉得他是个温文尔雅的病弱书生,心中还很奇怪——这人手无缚鸡之力,如何竟能令群雄俯首?

  直到此刻。

 此刻她才凭着她那不多的江湖阅历看出,眼前这病弱书生斯文无害的外表只是刀剑的鞘,内里裹着的是腥风血雨中洗练出的锋刃。

  “梅宗主放心,阿月只想和小姐安安稳稳过完此生,绝没有半点其他心思。”阿月敛眉低目地道,“当初隐姓埋名混进柳府为婢,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既是苦衷,就不必言明了。”梅长苏温和地打断她,眸中的锋锐寒意早已无迹可寻,“时候不早,两位起程吧。”

  柳小姐全没察觉阿月和梅长苏这几句言辞间发生了什么,听到梅长苏叫她们起程,依依不舍地对萧景琰道:“陛下,那我走啦,你好好保重。”又转向梅长苏:“苏先生也是。你们两个都是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阿月跟在她身后,沉默地向两人施礼作别。走出门外却又不自觉的回头张望。柳小姐拉着她手,奇道:“阿月,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阿月摇摇头牵了她朝苏宅侧门走去,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只是在想,幸好他们都是好人。”

  “皇上当然是好人啊。”柳小姐因为广阔天地就在眼前,脚步越来越轻快,“阿月,你怎么没告诉过我你会武功?”

  “路上慢慢跟你细说。”阿月露出一丝笑意,加快脚步跟紧她。

  “嗯,”柳小姐更不追问,瞥见前头引路的宫羽,好奇得抓心挠肝,“这位宫姐姐也会?唉,你们都会,就只我……”

  宫羽停步回身,微笑道:“此去长路无聊,柳小姐若不嫌弃,宫羽这几招粗浅功夫倒可教你。”

  ——就当是你与太子成亲那日险些提剑去砍你的赔礼吧。

  柳小姐哪里知道这位美若天仙的姐姐心中在转什么念头,闻言雀跃欢呼,三个女孩有说有笑地登车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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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侧门内目送柳小姐一行人离去,萧景琰和梅长苏并肩缓步穿过宅院。正值春末夏初,苏宅中花香醉人,绿荫匝地,景致极佳。萧景琰在宫中绷着脸装了几天丧妻之痛,这时深吸一口气,不觉胸怀大畅。扭头却见身边人面色沉沉,一怔之后随即明白过来,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笑道:“方才险些把人家姑娘都吓哭了,梅宗主还不解气?”

  梅长苏眉头微蹙:“你还有心思说笑。”

  他是真的后怕。苏宅中人以男子居多,柳小姐在此暂住,大家都要避嫌,谁会去盯着她的陪嫁侍女看?那阿月刻意不引人注目,每次照面皆低着头安静恭谨的立在角落里,叫人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因此连他都疏忽了没多加留意。今天若非她走上前说话,只怕就一直被她瞒了过去。想到这样一个身怀武艺的女子藏匿在萧景琰内宅之中,就算她一开始并没意图不轨,却也不啻于一柄尖刀悬在床头,谁知什么时候不小心便落了下来?

  他想吩咐下属去调查这阿月的底细,可又觉到此地步已无甚必要。若就这么轻轻放过不理,心中却总似梗着一块。再想萧景琰从前在王府,他正妻身边有这样的人都无人察觉,如今他在宫里,下人之多之杂更数倍于王府,岂不更加危险?

  正想的入神,忽然手上一暖,搓揉着衣袖的手指已被人握在手里,耳边响起萧景琰略显无奈的声音:“小殊,我只是做了皇帝,不是成了纸糊的。那姑娘就算是刺客,我也未见得就打不过她啊。”

  梅长苏怔了怔,不意他竟明白自己在担心什么,隐隐欣喜之余又有些莫名地羞赧,瞪他一眼道:“陛下武功天下第一,但岂不闻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人都走了,还能有什么明枪暗箭?何况她们去东海,你难道没叫聂铎盯着?”萧景琰捏捏他手指,“你要实在担心,不如明天到养居殿帮我掌掌眼,看看宫女太监们中可还有高手埋伏着。”

  梅长苏明知他是调笑,却还是忍不住认真思考了一下——谁知道养居殿的下人们中间有没有第二个阿月呢?

  萧景琰看他蹙眉思索的模样,胸口像被小猫的爪子挠了一下,又痒又暖,飞快地瞥了一眼四下,将他抱住在嘴唇上轻轻啄了一口,悄声笑道:“要不你干脆搬进宫和我一起住,也免得你替我担心。”

  梅长苏知道自己和萧景琰一处时下属们不会近前,对他的怀抱倒不抗拒,只是拍拍他的脸莞尔道:“又胡说。”

  萧景琰嘿嘿一笑,转了话题,“晚上我想吃饺子。”

  梅长苏斜眼睨他:“你私服出宫,还想待到晚上?”

  “那中午也行,”萧景琰松开怀抱,改为揽住他肩头,两人继续前行,“现在叫吉婶儿和面调馅儿,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一旁的树上忽然探出个脑袋,随即一条人影轻轻巧巧地落在梅长苏身边,“苏哥哥,吃饺子!”

  却是玩累了在树上休息的飞流。

  飞流今天系了条茶白的发带,穿同色的夏衫,在穿过树荫的初夏阳光下俊美得可以入画。

  可惜他苏哥哥这时根本不敢看他,别开脸好一通干咳:“好,吃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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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柳小姐之后没几天,苏宅又经历了一次离别——晏大夫觉得他这最不省心的病人委实已无大碍,决定离开金陵去云游。

  他走的那日苏宅所有人一齐送至城郊长亭,连萧景琰都私服赶了来。

  梅长苏平日里时常嫌老大夫管头管脚,又啰嗦又严厉,但分离在即却万般不舍,宁愿再被他管束几年,挽着他的马缰嘱咐了许多路上小心之类的话。相比之下晏大夫倒洒脱多了,一向严厉的脸上也难得的露出了笑容,拍着他的肩头叹道:“总算没被你小子砸了招牌。今后好好的,老夫可不想哪天又被人飞鸽传书叫回来。”说罢看了看当朝天子,语气一如既往地仿佛在教训自己弟子:“你好好盯着他。”

  萧景琰含笑点头:“一定。”

  不到一月,蔺晨也接到了琅琊阁的书信,有重要的事不得不回去处理。临行前照例哄飞流同去,照例被飞流斩钉截铁的拒绝。

  接连的离别让苏宅显得有些冷清。但离别并非永诀,再会之日可期,所以也并不伤感。日子平顺的延伸。饱受战争创痛的大梁缓缓休养复苏,因为赈济灾民抚恤遗孤做得漂亮,萧景琰这位新皇帝在民间声望高涨,边境不少百姓甚至在家中设了他的长生牌位;而中书舍人这差使对梅长苏来说比之当年翻案可轻松多了,照着蔺晨晏大夫说的好好调养,身体也便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大半年的时光平静的溜走,终于有朝臣把目光投向了皇帝空虚无比的后宫。

  之前皇后刚刚仙逝,既怕勾起皇上的伤心事,也不想无端端得罪了柳家,何况皇帝刚刚登基多少正事要做,谁也不敢多嘴拿后宫的事去啰嗦他。

  现在一切都走上了正轨,皇上没那么忙了,诞育皇嗣乃是大事,也不能一直放着不管吧?

  可皇上后宫的事,外臣实在不便贸然插口,于是众人商议之后,请已封了亲王的豫王私下和皇帝先提一提。豫王的母妃惠太妃和太后一向交好,他与萧景琰的关系在一众兄弟中也就较为亲厚,当下也不推辞,某日入宫给太后请安时便顺道提了。

  萧景琰倒没驳他三哥的面子,当着自己母亲的面答允下来,还请母亲替他留意合适的人选。

       消息一传出去,慈安宫热闹得好似天天过节,凡是门户相当的诰命夫人们无不赶着投贴求见,多数都带着自己的女儿侄女孙女,只盼能入了太后法眼,入宫做个妃子也是好的。  

  家世适合做皇后的也有两三家,太后反复权衡,又不忍伤了任何一家的面子,一直迟迟未决间,民间却忽然传出了这样的传闻——

  今上命格太硬,克妻妨子,此生恐难有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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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猜柳小姐的心上人是宫羽的,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 

哦对了我忘了说——上一章评论里好几位提到“娜拉出走以后”这个问题的,我大琅琊榜的读者就是有文化,自豪!(滚

可娜拉出走之后是另一个故事了,她也许找到了自己一直向往的爱和自由,过得很幸福;也许出走只是一件表面倔强内心浪漫的事,出走之后受不了没有锦衣玉食的生活,和阿月BE……总之什么可能性都有,虽然就我个人而言,是希望她幸福的。

而我想讲的只是苏哥哥和景琰的故事。所以娜拉出走之后到底怎样,大家自由心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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